漢陽孝廉魯柬,讀書自好,性恬雅,寡交游。居家,茗碗香爐、草堂木榻,無不楚楚明潔。住灄口,瓦屋數椽,起小閣,顏曰“畹香閣”。生篤于伉儷,妻乙娘最幽嫻。夫妻愛植花木,二人無事,相與分香弄色,挹翠搖紅,顧而樂之。人謂閨房清福,魯生佔盡矣。
閣房廣可一畝,所種群芳外,更有西府海棠十樹。芳時迷望,所謂胭脂欲滴,而愛護灌溉,靡不盡心。听其自開自落,從不令人拗取,示以可玩而不可狎。魯曰︰“弱質終年一花,猶人半生,只此幾時好運,轉瞬即過。其自愛當復何如?我輩忍而殘藉,是誠何心哉!”夫婦相對芳菲,未嘗不泫然欲絕。至蝶使蜂媒,鶯儔燕侶,一入魯園,栩栩自得,嬌聲盡態,機心為之胥化。
一日生外出,乙娘坐閣中,覺牆頭有人探視。乙娘覷之,乃十六七歲女子,盤百子結,豐姿韻絕,著松黃衫,向園中凝睇。乙娘驚異,起,出閣問︰“是誰家姑娘窺我園中卉?”女曰︰“奴前巷鞠姓。知娘子園中金錢花盛開,偶一探視。”乙娘曰︰“盍入坐瀹一甌茶?”女首肯。乙娘執花架代梯,女冉冉而下。登小閣,恰值生歸,瞥見不及避,女子趨乙娘身後,俯身自弄衣帶。乙娘曰︰“有客。”生趨出,問乙娘,知為鞠姓女,頗動心。女辭歸,仍自小牆出。從此花晨亭午,時來時去,生夫妻艷之,而不敢啟,恐其恚而不來。然生訪里中,並無鞠姓。
會大比,生束裝北上。臨行,女子隔牆呼乙娘,贈以百花糖餅百枚,為新貴人壯行色。乙娘持以告生,生益愛之,因謂乙娘曰︰“連日匆促,未遑訪問。此女柔婉多情,見之令人忘味。注意在卿,曷為我圖之?”乙娘曰︰“郎君當勉圖光大,努力青雲。承君托,無不竭心。”丁寧而別。
自此女子知生北上,與乙娘往來愈密,知女名深深。乙娘謂女曰︰“爾態度堪憐,雖名閨淑媛無以過此。吾郎才品亦頗不凡。吾欲俟伊京旋,以赤繩系爾兩人足爾。何如?”女曰︰“妾久有言,但恐駭異。奴非人非鬼,非仙非狐,感君夫婦憐惜,願托宇下。今蒙大娘相契,敢不唯命,第恐以非類見猜,忝君清華耳。”乙娘曰︰“爾猶人,尚不可得,況神之來降耶?”遂不令其去,居閣中。晨女起,出園整理花叢,為乙娘分勞;夜與乙娘共枕,呼吸之間,香溢肌膚。
逾歲,得都中書,知生被放,大病旅邸。乙娘聞信嗚咽,罔知所措。女曰︰“無傷,妾往視之。”乙娘曰︰“幾千百里,豈裙釵所易至?”女曰︰“不難,夜當發。”乙娘問歸期,女曰︰“三晝夜,當偕郎君返也。”夜分女至園中,袖中出五色帕鋪地上,與乙娘作別,疾若飄風。乙娘舉首北望,惟銀漢之間一點黑子,如豆而盡。
生在京病劇,延醫罔治,幸逆旅主人頗賢,視湯藥。午間,有人叩門曰︰“南中魯家人至。”延之入,則翩翩少年也。入視生,而生惘惘,瞪視而已。主人告以病,女謝主人。主人入內。女坐生床間,生執女手曰︰“卿不似男,將毋是鞠?”女曰︰“然。”生泣下。女診生脈,雲︰“此病抑郁傷髒,猶可刀圭。”乃出藥一丸,令生咽之,生覺周身溫暖,竟體舒泰,頃刻之間而愈。曰︰“夢耶?非耶?真耶?贗也?爾來何暮,幾不相見!”晚飯畢,生命女 被于生臥側。生曰︰“卿為鞠家女,何以改妝,數千里一人至?”女曰︰“家中大娘得書,惶惑無地,妾固星夜來視。”生曰︰“計程甚遠,來日無多,何也?”女曰︰“俟君返里,便悉其詳。明日可束裝也。”生挽之同枕。燈下摘去衣冠襪履,宛然前日粉面鳳尖,毫不差錯,而氣息如百花競馥,沁人心脾。生蕩思求合,女曰︰“願少安而勿躁也,妾已許郎,固遠接郎歸去。今病少愈,不可以苟。”生憐之絮絮。
曉起,生霍然。謝主人辭歸。覓車馬出彰儀門,女曰︰“可令輿返。我已備長行,前途不遠來迎也。”遂卸行李,坐道旁,來人俱去。女取帕,置行李,攜生一蹈,倏然而起。生駭欲墜,女摟之。時北風習習,女又擲一帕,直豎雲表,如江上晴帆高掛滿飽。生覺身在舫中,行雲際,則沖絮而過。生見下方一道黃流,曲折不斷,問曰︰“此何處?”女曰︰“郎不聞天上來者?即此水也。”既而風微帕卷,指顧之間,已在故園閣下矣。
乙娘驚起來迎,夫妻各相慰。由是生閉門高尚,無意騰達。遂納女為妾,坐臥不離。魚水之歡,雖南面王不易也。乙娘嬖女如親娣,衣履與易,更無間言。而女之事乙娘也備摯。後女生一子,皙肥如瓠,長慧,身輕舉,十二入庠,稱神童。生年八十餘,夫妻相繼無疾而終。女措辦後事,竭盡誠敬。逾月餘亦卒,香滿一室。入殮後,舉棺皆空。其子知為解去。是年里中見天際一物,蔽月如篷,望南而飛。至今魯園花卉,猶嘖嘖稱盛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