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古之述者,豈徒然哉!或以取舍難明,或以是非相亂。由是《書》編典浩,宣父辨其流;《詩》列風雅,卜商通其義。夫前哲所作,後來是觀,苟失其指歸,則難以傳授。而或有妄生穿鑿,輕究本源,是乖作者之深旨,誤生人之後學,其為謬也,不亦甚乎!
【譯文】
古人編述前人的典籍,哪里僅僅是傳述呢!或是因為後人難以明白其對史料取舍的含義,或是因為後人難以清楚其對是非的評價。因此《尚書》中匯編典浩,孔夫子辨析其中的類別;《詩經》中編排風雅,卜商疏通其中的含義。前代哲人所著作的東西,給後來人讀,假如丟失了作者的意圖,就難以傳授。而有人毫無根據地穿鑿附會,隨意地解說著作的本源,這就違背了作者的深刻意圖,誤導了世人的視听,他所犯的謬誤,豈不也是很過分嗎?
【原文】
昔夫子之刊魯史,學者以為感麟而作。案子思有言︰吾祖厄于陳、蔡,始作《春秋》。夫以彼幸修,傳諸治厥,欲求實錄,難為爽誤。是則義包微婉,因攫葛而創詞;時逢西狩,乃泣麟而絕筆。儒者徒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以為自反袂拭面,稱吾道窮,然後追論五始,定名三叛。此豈非獨學無友,孤陋寡聞之所致耶?
【譯文】
當年孔夫子寫作魯國史,學者們都認為是有感于獲麟而作。查子思說過︰“我祖父在陳、蔡兩國之間遇到困窘,開始寫作《春秋》。”作為祖父傳給孫子,要追求真實記錄,難以失誤。這就是說,有著曲折地表示褒貶意義的《春秋》,是因為厄于陳、蔡而開始寫作,遇到西狩獲麟之事,因為感傷于麟出現得不是時候而停止寫作。儒者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為是孔夫子听說麟出現,揮袖擦淚,說“我的學說完了”,然後才動筆編寫《春秋》,追記下“五始”,確定“三叛”的名字。這難道不是因為獨自學習,不和別人探討,因而孤陋寡聞所導致的結果嗎?
【原文】
孫盛稱《左氏春秋》書吳、楚則略,荀悅《漢紀》述匈奴則簡,蓋所以賤夷狄而貴諸夏也。案春秋之時,諸國錯峙,關梁不通,史官所書,罕能周悉。異乎炎漢之世,四海一家,馬遷乘傳求自古遺文,而州郡上計,皆先集太史,若斯之備也。況彼吳、楚者,僻居南裔,地隔江山,去彼魯邦,尤為迂闊,丘明所錄,安能備諸?且必以蠻夷而固略也,若駒支預于晉會,長狄埋于魯門,葛盧之辨牛鳴,炎卜子之知鳥職,斯皆邊隅小國,人品最微,猶復收其瑣事,見于方冊。安有主盟上國,勢迫宗周,爭長諸華,威陵強晉,而可遺之者哉?又荀氏著書,抄撮班史,其取事也,中外一概,夷夏皆均,非是獨簡胡鄉,而偏詳漢室。盛既疑丘明之擯吳、楚,遂誣仲豫之抑匈奴,可謂強奏庸音,持為足曲者也。
【譯文】
孫盛說《左氏春秋》寫到吳國、楚國就很簡略,荀悅《漢紀》講到句奴就簡單,是用這種方法表示對夷狄的輕賤。查春秋時期,各個國家相互交錯對峙,水陸要道關口不通,史官所記載的,很難周到詳備。而漢代則不一樣,四海一家,司馬遷可以乘驟車到各地搜集自古以來散失的各諸侯國古史,而且各州郡向朝廷上報文書檔案及統計材料,都先集中到太史那里。已經可以完備到這種程度了。何況當時的吳楚居于偏僻的南方,和中原在地理上隔著大江高山,和魯國之間,相隔尤其遙遠,左丘明所記錄的,哪能完備。而巨如果認為是蠻夷就一定要簡略,那麼如駒支參與了晉國召集的會議;長狄的頭被埋在魯國子駒門下;葛盧能夠辨識牛的鳴叫;鄭子知道以鳥名作官名的原因,這一些人都是邊遠小國的人,地位最為低下,尚且吸收他們的小事,出現的史書里,哪有像吳國和楚國這祥的君主和上等國家結盟,勢力能夠壓迫周王朝,和華夏民族爭奪統治權,威迫欺凌強大的晉國,反而能遺棄呢】還有荀悅編著史書,抄摘班固《漢書》。他在對事情的取舍中國、外國同樣看待,夷蠻、華夏均等處理,不是只對外族地區簡略,而偏偏對漢朝詳細。孫盛既然懷疑左丘明排斥吳、楚,于是也無中生有地說劉仲豫貶抑匈奴,可算是為了湊足曲子,硬要彈奏出平庸的音調來。
【原文】
蓋明月之珠不能無瑕,夜光之璧不能無戴,故作者著書,或有病累。而後生不能i氏訶其過,又更文飾其非,遂推而廣之,強為其說者,蓋亦多矣。如葛洪有雲︰“司馬遷發憤作《史記》百三十篇,伯夷居列傳之首,以為善而無報也;項羽列于本紀,以為居高位者非關有德也毖。”案史之于書也,有其味f則記,無其事則網。尋遷之馳鶩今佔工,卜下數千載,存秋已往,得其遺事者,蓋唯首陽之二子而已。然適使兒、齊生于秦世弓,死于漢日,而乃升之傳首,庸謂有情。今者考其先後,隨而編次,斯則理之恆也,烏可怪乎?必謂子長以善而無報,推為傳首,若伍子肯、大夫種、孟柯、墨翟、賈誼、屈原之徒元,或行仁而不遇,或盡忠而受戮,何不求其品類,簡在一科幾,而乃異其篇目,各分為卷稱。又遷之紙繆,其流甚多。夫陳勝之為世家,既雲無據;項羽之稱本紀,何必有憑。必謂遭彼腐刑,怨刺孝武,故書違凡例,志存激切,若先黃、老而後《六經》,進奸雄而退處士始,此之乖刺,復何為乎?
【譯文】
即使是明月珠,也不會沒有瑕疵,即使是夜光璧,也不會沒有癱紋。所以作者著書,或許會有毛病。而後來之人不能指斥池的毛病,反而掩飾他的錯誤,于是就推演開來,硬要為作者解釋。這樣做的人也有很多啊。如葛洪說︰“司馬遷發憤著作《史記》一百三十篇,把《伯夷列傳》放在列傳的最前面,用來表明行善的人得不到回報;把項羽列入本紀,用以表明身居高位的人不一定是有德之人。”查考《史記》的編寫,是有事跡的人就記載,沒有事跡的人就空缺。司馬遷馳騁于古今,上下幾干年,春秋以前,得到遺事的,大概只有首陽山這兩個人罷了。假如是伯夷、叔齊生在秦代,死在漢代,卻往上排列在列傳的前面,或許可以說是司馬遷有那個意思。如今是考查人物的年代先後,按順序編排,這就是理所當然了,有什麼好奇怪的呢?如果定要說司馬遷是因為伯夷為善而得不到回報,把他放在列傳之首,那麼像伍子青、大夫文沙種、孟柯、墨翟、賈誼、屈原等人,有的是奉行仁義卻沒有人重視,有的是為君主盡忠卻受到殺戮,為什麼不根據他們的品行分類,編在一起,卻是篇目不同,各自為卷呢。還有,司馬遷的纜漏謬誤之處,種類很多。既然把陳勝列為世家,已經沒有根據,那麼把項羽列為本紀,又何必有什麼理由。如果說他因為遭受了腐開」,怨恨漢武帝,所以書中就違背了凡例,心里就有了偏激.那麼像重視黃、老而輕視《六經》,提升奸雄而抑降處士,這種錯誤,又是為的什麼?
【原文】
隋內史李德林著論工,稱陳壽蜀人,其撰《國志》,黨蜀而抑魏。刊之國史,以為格言。案曹公之創王業也,賊殺母後,幽逼主上,罪百田常汪,禍千王莽。╴文帝臨戎不武,為國好奢,忍害賢良,疏忌骨肉。而壽評皆依違其事,無所措言扮。劉主地居漢宗賈,仗順而起,夷險不撓,終始無瑕。方諸帝王,可比少康、光武忿︰譬以侯泊,宜輩秦繆、楚莊。而壽評抑其所長,攻其所短通。是則以魏為正朔之國,典午枚承,;蜀乃潛偽之君,中朝所嫉@。故曲稱曹美,而虛說劉非,安有背曹而向劉,疏魏而親蜀也?陳壽《上書(諸葛亮集)》雲孔︰二陛下邁蹤古聖玲,蕩然無忌,故雖誹謗之言,咸肆其詞,而無所革也碑”。夫無其文而有其說,不亦憑虛亡是者耶?
【譯文】
隋朝內史李德林寫文章,說陳壽是蜀人,他撰寫《三國志》,偏袒蜀國而貶低魏國。這種說法被載入國史,作為讓後人信從的話。考曹公開創帝王的事業,殺害皇後,囚禁君主,犯下的罪過百倍于田常,造成的禍害千倍于王莽;魏文帝曹工作戰沒有武略,治國喜好奢侈,殘酷殺害忠良,疏遠忌恨同抱。而陳壽的評語都是模稜兩可,不加褒貶。蜀先主劉備門第是漢室宗族,順應了道義而興起,無論順利還是險阻,都不屈不撓,從頭至尾都沒有毛病好挑。和帝王相比,可比夏少康、漢光武這樣的中興之君;和諸侯相比,可比秦繆公、楚莊王這樣的一代霸主。而陳壽的評語壓抑他的長處,專攻他的短處。如此說來,是把被司馬氏的晉朝所繼承的魏作為有正統地位的國家,把蜀作為受中原正朝的嫉恨的冒名的偽政權。所以他要千方百計地稱美曹魏,無中生有地非難劉蜀。那里會背離曹氏而偏向劉氏,疏遠魏國而親和蜀國呢(陳壽《上書諸葛亮集》中說︰“陛下繼承古代聖人的業績,心胸坦蕩無所顧忌,所以即使書中有誹謗的言論,我也放任它們而不作修改)?陳壽沒有那樣的文字,李德林卻有這樣的說法,不是憑空虛構的錯誤論調嗎?
【原文】
習鑿齒之撰《漢晉春秋》,以魏為偽國者工,此蓋定邪正之途,明順逆之理耳。而檀道鶯稱其當桓氏執政,故撰此書,欲以絕彼瞻烏,防茲逐鹿。歷觀古之學士,為文以諷其上者多矣。若齊同失德,《豪士》于焉作賦賓;賈後無道,《女史》由其獻哉。斯皆短什小篇,可率爾而就也。安有變三國之體統,改五行之正朔,勒成一史,傳諸千載,而藉以權濟物議,取誡當時。豈非勞而無功,博而非要,與夫班彪《王命》,一何異乎?求之人情,理不當爾皿。
【譯文】
習鑿齒撰寫《漢晉春秋》,以曹魏政權為偽政權,這是確定了道路之正邪,道理之順逆。而檀道鶯卻說他寫書時正是東晉桓氏執政的時候,所以撰寫此書,想要杜絕恆溫不忠心事晉的念頭,防止他凱覷帝位,爭奪天下。一一考察古代的飽學之士寫文章婉言諷諫其主上的有很多。如齊王同不檢點德行,陸機因此作《豪士賦));賈後荒淫無道,張華因此獻《女史敲》。這些都是短篇小文,可以輕易寫成。哪有改變了三國的地位,改變了正統的歸屬,編成一部要干百年流傳的史書,卻借助它暫且提供議論,以勸誡當時人呢。這豈不是費力卻沒有功效,廣博卻並不重要,與班彪的《王命論》又有什麼區別呢?以情理來推究,不應當是這樣。
【原文】
自二京板蕩,五胡稱制,崔鴻雞諸偽史,聚成《春秋》,其所列者,十有六家而已。魏收雲︰鴻世仕江左,故不錄司馬、劉、蕭之書,又恐識者尤之,未敢出行于外。案于時中原乏主,海內橫流,迅彼東南,更為正朔。適使素王再出界,南史重生,終不能別有異同,件非其議。安得以偽書無錄,而猶罪歸彥鶯者乎?且必以崔氏祖宦吳朝艾,故情私南國,必如是,則其先徙居廣固,委質慕容,何得書彼南燕,而與群胡並列!愛憎之道,豈若是邪?且觀鴻書之紀綱,皆以晉為主,亦猶班《書》之載吳、項,必系漢年,陳《志》之述孫、劉,皆宗魏世。何止獨遺其事,不取其書而已哉!但伯起躬為《魏史》,傳列《島夷》,不欲使中國著書,推崇江表,所以輒假言崔志,用縴魏羞。且東晉之書,宋、齊之史元,考其所載,幾三百篇,而偽邦墳籍,僅盈百卷。若使收矯鴻之失,南北混書,斯則四分有三,事歸江外。非唯肥膺非類,眾寡不均;兼以東南國史,皆須紀、傳區別。茲又體統不純,難為編次者矣。收之矯妄,其可盡言乎!
【譯文】
自從西晉政局大亂,五胡建國稱帝。崔鴻收集各偽政權的史書,聚成《春秋》,它所編列的只有十六家。魏收說︰崔鴻的先輩世代在江南為官,所以他的書中不編入司馬氏的晉和劉氏的南宋、蕭氏的南齊的史書,又怕有識之士責難,不敢公布于世。考當時中原沒有統一的君主,天下大亂,那遙遠的南方政權,成為正統王朝。就是讓孔子再世,南史重生,終究也還是不能有別的說法,與此不同。怎麼能把偽國史都不加記錄的,反而怪罪崔彥鶯呢?而且如果認為崔氏祖先在南朝為官,因此而偏擔南朝,那麼他的祖先首先遷居廣固,委身于慕容氏,為什麼記載慕容氏的南燕政權,卻與眾胡族並列,愛憎的道理哪有這樣的?再看崔鴻書的原則,都是以普為主,也就像班固《漢書》中記載吳廣、項羽.必定以漢朝年號紀年;陳壽《三國志》記述孫吳、劉蜀,都以曹魏為主。他哪里只是遺漏南朝的史事,不取南朝的史書而已川自只不過是魏收自己撰寫魏史,把南朝政權列為《島夷傳》,不希望中原所著的史書推崇江南,所以就借著批評崔書,來消除自己的羞愧。再說東晉、宋、齊的史書,考察所記載的數量,達將近三百篇,而偽政權的史籍,僅滿百卷。如果讓魏收來糾正崔鴻的“失誤”,南、北史書混編,這樣就有四分之三是江南的事。不僅肥瘦不等,多寡不均,更兼以東南的國史,都要紀、傳有所區分。這又體例不純,難以編排了。魏收的矯情虛妄,能說盡嗎!
【原文】
于是考眾家之異說,參作者之本意,或出自胸懷,枉申探頤;或一妄加向背,輒有異同。而流俗腐儒,後來末學,習其狂捐,成其佳誤,自謂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銘諸舌端,以為口實。唯智者不惑,無所疑焉。
【譯文】
于是考證各家的不同說法,參驗作者的本意,有的出自自己的想法,空有探究之名芝有的不切實際地加以指責或贊揚,特為表示自己的不同。而流俗的遷腐儒生,後起的膚淺學者,學習他們的偏激,受其影響而造成錯誤,自以為見到了別人所未見到的,听到了別人所未听到的,把這些異說掛在嘴上,作為談話資料。只有明智的人不會被迷惑,無所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