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夫述者相效,自古而然。故列御寇之言理也,則憑李雯;揚子雲之草《玄》也忿,全師孔公。符朗則比跡于莊周,範嘩則參蹤于賈誼。況史臣注記,其言浩博,若不仰範前哲,何以貽厥後來?
【譯文】
著述之人相互仿效,自佔以來就是如此。所以列御寇闡述理論,根據的是老子;揚子雲寫作《太玄》,完全學習孔子。符朗的《符子》路子與莊周相同;範嘩序論追隨仿效賈誼。何況史臣所記錄的言詞浩博,如果不向前代賢哲學習,怎麼能遺留給後世的人呢?
【原文】
蓋摸擬之體,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異,二曰貌異而心同。
何以言之?蓋古者列國命官,卿與大夫為別。必于國史所記,則卿亦呼為大夫,此《春秋》之例也。當秦有天下,地廣殷、周,變諸侯為帝王,目宰輔為垂相。而淮周撰《古史考》,思欲擯抑馬《記》,師仿孔《經》賣。其書李斯之棄市也,乃雲“秦殺其大夫李斯”。夫以諸侯之大夫名天子承相,以此而擬《春秋》,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譯文】
大概摹擬的體例,其方法有二種︰一叫貌同而心異;二叫貌異而心同。
為什麼這麼說呢?古代各諸侯國任命官員,卿與大夫有區別。如果在國史中記載,卿也稱作大夫,這是《春秋》的體例。當秦朝有了天下,地域比殷朝、周朝還要廣闊,諸侯變成了帝王,稱宰輔為垂相。而誰周撰寫《古史考》,想要排斥貶抑司馬遷《史記》,學習摹仿孔子的《春秋》。書中寫李斯被棄市,說是“秦殺其大夫李斯”。用諸侯國的大夫稱呼天子的承相,以此來摹擬《春秋》,就是叫做貌同而心異。
【原文】
當春秋之世,列國甚多,每書他邦,皆顯其號,至于魯國,直雲“我”而已。如金行握紀,海內大同,君靡客主之殊,臣無彼此之異。而干寶撰《晉紀》,至天子之葬,必雲“葬我某皇帝”。且無二君,何我之有?以此而擬《春秋》,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譯文】
在春秋時代,諸侯國很多,《春秋》每寫到別的國家,都寫出它的國號來,至于魯國,直接稱“我”就行了。至于像晉朝君臨天一「,海內大同,君主沒有了主客的區別,臣僚沒有了這一國和那一國的不同。而干寶編撰《晉紀》,說到天子下葬,必定要說“葬我某皇帝”。當時並沒有其他皇帝,哪來的“我”呢。這樣地摹擬《春秋》,這也是叫做“貌同而心異”。
【原文】
狄滅二國,君死城屠;齊桓行霸,興亡繼絕。《左傳》雲︰“邢遷如歸,衛國忘亡。”言上下安堵,不失舊物也。如孫皓暴虐,人不聊生,晉師是討,後予相怨。而干寶《晉紀》雲︰“吳國既滅,江外忘亡。”豈江外安典午之善政,同歸命之未滅乎?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譯文】
狄人滅亡了邢、齊二國,國君死亡,都城的人民遭到屠殺。齊桓公行使霸主的職權,讓滅亡了的得到復興,使斷絕了的繼承下去。《左傳》說︰“邢遷如歸,衛國忘亡。”是說上上下下安寧如常,不失舊日的典章規範。像孫皓暴虐無道,吳國人民不聊生,晉軍討伐吳國,吳國人都盼望早點來。而干寶《晉紀》說︰“吳國滅了之後,江南忘亡。”難道江南人在晉朝的清明政治下,就像在歸命侯孫皓統治時一樣嗎?這樣來摹擬《左傳》,‘又是叫做“貌同而心異”。
【原文】
春秋諸國,皆用夏正原注︰音征。魯以行天子禮樂,故獨用周家正朔。至如書“元年春王正月”者,年則魯君之年,月則周王之月。考《竹書紀年》始達此義。而自古說《春秋》者,皆妄為解釋也。如曹、馬受命,躬為帝王,非是以諸侯守藩,得天子班歷。而孫盛魏、晉二《陽秋》,每書年首,必雲“某年春帝正月”。夫年既編帝紀、而月又列帝名。以此而擬《春秋》,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譯文】
春秋時的各諸侯國,都用夏正(音征)。魯國因為遵行周天子禮樂,所以只有他們使用周朝歷法。至于像《春秋》中寫“元年春王正月”,年是魯國君主的紀年,月則是周王朝的紀月(考《竹書紀年》,才開始清楚這個含義,而自古解說《春秋》的人,都胡亂加以解釋)。如曹氏的魏國、司馬氏的晉朝,身為帝王,不是作為諸侯護衛天子而遵行天子的歷法的。而孫盛的《魏氏春秋》、《晉陽秋》二書,只要寫到一年之首,必定說“某年春帝正月”,既然年代已經編入帝紀,而在月上又列上帝字,這樣來摹擬《春秋扒又是叫做“貌同而心異”。
【原文】
五始所作,是曰《春秋》;《三傳》並興,各釋經義。如《公羊傳》屢雲︰“何以書?記某事也。”此則先引經語,而繼以釋辭,勢使之然,非史體也。如吳均《齊春秋》,每書災變,亦日︰“何以書?記異也。”夫事無他議,言從己出,輒自問而自答者,豈是敘事之理者邪?以此而擬《公羊》,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譯文】
“五始”所起頭的,就是《春秋經》;三《傳》並起,各自解釋經的含義。如《公羊傳》屢屢說︰“為什麼寫呢?為了記某件事。”這是先引《經》里的話,接著是解釋的詞語,文勢使其如此,並不是史書的體例。像吳均的《齊春秋》,每寫到災變,也說︰“為什麼寫呢?為了記錄異常之事。”事情沒有別的議論,話是自己說的,卻自問自答,難道是敘事所應該有的道理嗎?這樣來摹擬《公羊傳》,又是叫做“貌同而心異”。
【原文】
且《史》、《漢》每于列傳首書人名字,至傳內有呼字處,則于傳首已詳。如《漢書•李陵傳》稱隴西任立政,“陵字立政曰;師佔曰︰呼其字。‘少公,歸易耳。’”夫上不言立政之字,而輒言“字立政曰少公”者,此省文,從可知也。至令狐德菜《周書》于《伊婁穆傳》首雲“伊婁穆字奴干”,既而續雲太祖“字之曰︰‘奴干作儀同面向我也。”,夫上書其字,而下復曰字,豈是事從簡易,文去重復者邪?以此而擬《漢書》,又所謂貌同而心異也。
【譯文】
而且《史記》、《漢書》都在列傳的開始寫人物的姓名和字,到了傳中有稱呼人物的字的地方,就不再交待這是字,因為在傳的開頭已經交待。如《漢書•李陵傳》說隴西任立政到匈奴去召回李陵,“李陵稱呼立政的字說(顏師古注說︰稱呼他的字):‘少公,回去容易啊!",前面沒有交待任立政的字,這里就說“字立政曰少公”的原因,是省略掉的文字從這里可以知道。至于令狐德菜的《周書》,在《伊婁穆傳》開頭說︰“伊婁穆字奴干。”後面說太祖“字之曰︰‘奴干作儀同,面向我也。”,上面寫了他的字,下面又說“字”,難道是敘事要簡易,文字去重復嗎?這樣來摹擬《漢書》,又是叫做“貌同而心異”。
【原文】
昔《家語》有雲︰“蒼悟人娶妻而美,以讓其兄。雖則為讓,非讓道也。”又揚子《法言》曰︰“士有姓孔字仲尼,其文是也,其質非也。”如向之諸子,所擬古作,其殆蒼悟之讓,姓孔字仲尼者軟蕊?蓋語曰︰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異。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此韓子所以著《五蠢》之篇翁,稱宋人有守株之說也。世之述者,銳志于奇,喜編次古文,撰敘今事,而巍然自謂《五經》再生,《三史》重出,多見其無識者矣。
【譯文】
過去《孔子家語》中說︰“蒼悟人娶妻很美,把她讓給自己的哥哥。雖然讓,但是不符合讓的原則。”又揚雄《法言》中說︰“有讀書人姓孔,字仲尼,文字是是那些文字,而本質卻不是。”如前面的這些人,摹擬古代的作品,大概就是蒼悟讓妻、姓孔字仲尼之類吧?所以古人說︰時代不同了情況也就不同,情況不同設施也要不同。定要用上古帝王的原則來要求今天的人民,這就是為什麼韓非子要撰著一篇《五蠢》,敘述宋人有“守株待兔”的故事的原因了。世上的著述之人,一心追求新奇,喜歡編排古人的文字,敘述今天的事情,自高自大地認為是《五經》再生,《三史》重出,只能顯示出他的無知無識。
【原文】
惟夫明識之士則不然。何則?其所擬者非如圖畫之寫真,熔鑄之象物,以此而似也。其所以為似者,取其道術相會,義理玄同,若斯而已。亦猶孔父賤為匹夫,棲皇放逐,而能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亦何必居九五之位,處南面之尊,然後謂之連類者哉!
【譯文】
而有見識的人就不是這樣,為什麼呢?他們的摹擬,不是像畫圖中的寫真、像熔鑄中的象物這樣的相似。他們所相似的,是取道德學術上的一致,經義名理上的相同,如此而已。也就像孔夫子地位低下,只是一個普通人,到處奔波而不被接納,卻能師法堯、舜、文、武,加以陳說。又何必身居帝王之位,位處君主之尊,然後才說是和帝王同類呢!
【原文】
蓋《左氏》為書,敘事之最。自晉已降,景慕者多,有類效肇,彌益其丑。然求諸偶中,亦可言焉。蓋君父見害,臣子所恥,義當略說,不忍斥言。故《左傳》敘桓公在齊遇害,而雲︰“彭生乘公,公亮于車。”如干寶《晉紀》敘憨帝段于平陽,而雲︰“晉人見者多哭,賊懼,帝崩。”以此而擬《左氏》,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譯文】
左丘明編撰《左傳》,是記敘事情是最好的。自晉代以後,仰慕摹擬它的人很多,類似于東施效肇,更增加其丑陋。但要找偶爾摹擬得好的,也有可以說一說的。
君父被殺害,是作臣子的所引為恥辱的事,原則上應當略說,不忍心直說。所以《左傳》敘述桓公在齊國遇害,只說︰“彭生幫助公登車,公死在車中。”如干寶《晉紀》記敘晉憨帝死于平陽,只說︰“晉人見到這種情況大多哭起來,賊君害怕,帝崩。”這樣地摹擬《左傳》,就叫做“貌異而心同”了。
【原文】
夫當時所記或未盡,則先舉其始,後詳其末,前後相會,隔越取同,若《左氏》成七年,鄭獲楚鐘儀以獻晉,至九年,晉歸鐘儀于楚以求平,其類是也。至裴子野《宋略》敘索虜臨江,太子助使力士排徐湛、江湛僵僕,于是始與韻有隙。其後三年,有徐、江為元凶所殺事。以此而擬《左氏》,亦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譯文】
一件事可能一時沒有寫完,就先提起事情的開始,後面再寫出它的結束,前後相配合,分開記同一件事。如《左傳》成公七年,鄭國俘虜了楚國鐘儀獻給晉國;到成公九年,晉國釋放鐘儀回楚以求與楚和解,就屬于這類情況。到裴子野的《宋略》敘述索虜兵臨江邊,太子劉韻叫武士推倒徐湛之、江湛.徐、江因此與劉劫有矛盾。三年後,就有了徐、江被劉韻所殺的事。這祥地摹擬《左傳》,又是叫做“貌異而心同”了。
【原文】
凡列姓名,罕兼其字。苟前後互舉,則觀者自知。如《左傳》上言羊斟,則下曰叔徉;前稱子產,則次見國僑,其類是也。至裴子野《宋略》亦然。何者?上書桓玄,則下雲敬道;後敘殷鐵,則先著景仁廠r。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譯文】
凡是列舉姓名,很少同時列出字來。假如前後交叉使用,讀者自然明白。如《左傳》前面稱羊斟,就在下面稱叔樣;前面稱子產,後面出現就稱國僑。就屬于這類情況。到了裴子野《宋略》也是如此。怎麼見得?它前面寫桓玄,下面就稱敬道;後面敘述殷鐵,就在前面先稱景仁。這樣摹擬《左傳》,又叫做“貌異而心同”了。
【原文】
《左氏》與《論語》有敘人酬對,苟非煩詞積句,但是往復唯諾而已,則連續而說,去其“對曰”、“問曰”等字。如裴子野《宋略》雲︰李孝伯問張暢︰“卿何姓?”曰︰“姓張。”“張長史乎?”以此而擬《左氏》、《論語》,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譯文】
在《左傳》與《論語》中,有時記述人物問答,假如不是有很多詞句,只是互相回答對方的話而已,就連續地寫出對話,去掉“對曰”、“問曰”之類的敘述詞。如裴子野《宋略》中說︰李孝伯問張暢︰“你姓什麼?”答︰“姓張。”“張長史嗎?”這樣地摹擬《左傳》、《論語》,又叫做“貌異而心同”了。
【原文】
善人君子,功業不書,見于應對,附彰其美。如《左傳》稱楚武王欲伐隨,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至蕭方等《三十國春秋》說朝廷聞慕容俊死,曰︰“中原可圖矣!”桓溫曰︰“慕容倍在,其憂方大!”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譯文】
有些有道君子,他們的功業不寫出’來,而出現在人物對話中,附帶表明他的長處。如楚武王想要討伐隨國,熊率且比說︰“季梁在,我們得不到好處︰”到蕭方等《三十國春秋》,說朝廷听說慕容俊死了,說︰“中原可以謀劃得到了。”桓溫說︰“慕容格在,正是很值得憂慮的時候!”這樣摹擬《左傳》,又叫做“貌異而心同”。
【原文】
夫將敘其事,必預張其本,彌縫混說,無取蜷言。如《左傳》稱叔輒聞日蝕而哭,昭子曰︰子叔其將死乎?秋八月,叔輒卒。至王韻《齊志》稱張伯德夢山上掛絲,佔者曰︰“其為幽州乎?',秋七月,拜為幽州刺史。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譯文】
即將敘述某件事,必定先埋下伏筆,前後相互彌補,不用回過頭來倒敘的方法。如《左傳》記敘叔輒听說有日蝕而哭泣,昭子說︰“子叔大概要死了吧?”秋七月,叔輒死。到王韻《齊志》記敘張伯德夢見山上掛絲,佔卜的人說︰“大概要做幽州長官了吧?”秋七月,張伯德被拜為幽州刺史。這樣來摹擬《左傳》,又叫做“貌異而心同”了。
【原文】
蓋文雖缺略,理甚昭著,此丘明之體也。至如敘晉敗于郊,先濟者賞,而雲︰“上軍、下軍爭舟,舟中之指可掬。”夫不言攀舟亂,以刃斷指,而但曰“舟指可掬”,則讀者自睹其事矣。至王助《齊志》述高季式破敵于韓陵,追奔逐北,而雲“夜半方歸,架血滿袖。”夫不言奮架深入,擊刺甚多,而但稱“架血滿袖”,則聞者亦知其義矣。以此而擬《左氏》,又所謂貌異而心同也。
【譯文】
文字雖然缺省簡略,道理卻很明顯,這是《左傳》的文體。如敘述晉軍在鄴地打了敗仗,宣布先渡河的有賞,說是“上軍、下軍爭著上船,船中的斷指多得可以用手捧起來”。不說要上船的人搶著用手攀住船舷,先上船的人用刀砍斷他們的手指,而是只說“船中的手指可以用手捧起來”,讀者自然就像能看到當時的情況一樣。到王韻《齊志》記述高季式在韓陵打敗敵軍,追趕逃敵,說是“半夜才回營,架上的鮮血染滿了衣袖”。不說他奮架深入敵陣,刺殺敵人很多,而是只說“架上的鮮血染滿衣袖”,讀者也就知道這一層含義了。這樣地摹擬《左傳》,又叫做“貌異而心同”了
【原文】
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效《三史》,從晉已降,喜學《五經》。夫史才文淺而易摸,經文意深而難擬,既難易有別,故得失亦殊。蓋貌異而心同者,摸擬之上也;貌同而心異者,摸擬之下也。然人皆好貌同而心異,不尚貌異而心同者,何哉?蓋鑒識不明,嗜愛多僻,悅夫似史而憎夫真史,此子張所以致譏于魯侯,有葉公好龍之喻也。袁山松雲︰“書之為難也有五︰煩而不整,一難也;俗而不典,二難也;書不實錄,三難也;賞罰不中,四難也;文不勝質,五難也。”夫擬古而不類,此乃難之極者,何為獨網其目乎?嗚呼!自子長以還,似皆未睹斯義。後來明達,其鑒之哉!
【譯文】
一般來說,魏以前的作者,大多仿效《三史》;晉代以後,則喜歡學習《五經》。史書文字淺顯而容易摹擬,經文含義深刻而難以摹擬,既然難易有所不同,所以摹擬的得失也不一樣。貌異而心同的,是上等的摹擬;貌同而心異的,就是下等的摹擬。但是人們都喜歡貌同而心異的,不喜歡貌異而心同的,為什麼呢?原來鑒賞見識不高明,嗜好喜愛多怪癖,喜歡那些像是史書的史書,而憎惡真正的史書,這就是子張所嘲笑魯侯的,有葉公好龍的比喻。袁山松說︰“著史書的難處有五︰繁雜而不整齊,一難;庸俗而不典雅,二難;不作真實記錄,三難;賞罰不中肯縈;四難;文采不足,質樸有余,五難。”擬古不能得當,這是最難的,為什麼獨缺了這一條?可嘆啊!自從司馬遷以來,似乎大家都沒有看到這一點。後來的明達之士,應該引以為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