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俗喜食蛙,呼蛙曰老蛤。獵此者,晝以竿餌,宵以燈捕,野田草露,搜括無遺。鄉民之無恆業者,多藉老蛤為衣食之謀。味美而值廉,城中煙火萬家,幾舍此不為舉箸。
巡撫陳公惡之,思革其俗,因檄州縣諭禁。既逾月,察民間捕蛙如故,益震怒。乃自出示嚴禁,律以斬決。大意謂蛙雖侵稻,而食蝗蝻。蝗之起也,稻無遺粒,小 民遇此凶災,必致身為餓殍。是蛙之侵稻也,為害小;而其捕蝗也,為利大。今茲設為厲禁,非必賤人命而抵償蛙命,實欲懲一人以全活千萬人雲。于是民皆畏死, 不敢捕蛙;而因茲游手以致爨火不舉者,亦往往有之。
有葛滸者,久業捕蛙,而家以小康,俗多呼葛滸名以為“蛤虎”。雖中饋外更無他口,而設禁後相對坐食,流水無源,日取何難涸絕。幸操業時積有羨餘,閨閣中衣篋妝奩,尚不似茂陵人,徒以四壁貯文君也。漸而開緘出典,日從質庫謀生。
如是者且一月有餘,終嫌略無寸進。其妻臨食而嘆,謂︰“似此咽深莫底,有入無出,蛙禁不開,豈將坐以待斃耶?君正年強力銳,盍亦求他術以相活乎?”葛 曰︰“耕鋤無地,佣作無門;生性頑劣,目不識丁。捕蛙外更欲以何任見委?倘一飯不相容,唯有瓢杖出走耳。”婦曰︰“然則示禁以來,蛙無捕者。青草池塘,聒 人鼓吹,日益增繁。君有術焉,能盜捕之乎?”葛曰︰“雖盜捕之,城不可入。烏從取值者,不又虛此一盜乎?”
時方食瓜,婦以箸指瓜曰︰“計在此矣。小園番瓜正熟,盍鑿瓜穿小孔,取徑寸圓蓋,約容一蛙之納,扣挖瓜瓤務盡,褫蛙實其腹,封蓋如原瓜。先排偽瓜于筐底,而多覆真瓜掩其上。君業此已有年,城中食蛙者必有舊識。肩而往,獲價必當數倍。”葛謹受教。
方入郭門,有四少年阻瓜問價。葛曰︰“瓜不蠰,往餉戚友耳。”四人怒呵之曰︰“夫詐也,是瓜必有奸細!”勒使下擔,驗其瓜,得藏蛙焉。葛膽落,而如土 色,緘口不能置喙。而四人者,撫標中軍之營卒也。喜獲蛙犯,遂縛赴撫轅請功。撫親視藏蛙,略詢葛以致敗之由,葛以實對。撫亦不甚窮詰,但令押送南昌獄。
葛去,撫召四人來,曰“捕蛙雖有示禁,汝等未奉諭巡邏,何勤于公事乃爾?今茲既獲蛙犯,固當厚賞。雖然,余有疑焉︰今使余閑佇郭門,見有擔瓜者泛泛而過,必未能知為奸細也。汝四人識力穎悟,高出余上萬萬矣。第不審所以知奸細之由,盍明以告我?”
四人曰︰“大人嚴切之舉,卒等隨地留心。雖擔瓜者,不敢悠忽縱之也。”撫曰︰“不然!是特瓜耳,脫有束袱而前者,汝亦緩結搜之乎?脫有扃筐以走者,汝亦開緘驗之乎?果爾,必設關阻隘,盤詰行旅而後可也。知汝四人,必非良善!”亦令押送南昌獄,待訊明捕蛤犯,再行釋放。
明日,提葛滸覆訊,問曰︰“似汝蠢蠢,非能用詐者;藏蛙之巧,乃慧心人之妙想,非汝心思所能到。果誰為畫此策者?”葛不能為飾說,直以“室人”對。乃仍 系之獄,而以令牌促葛婦至。詢之曰︰“汝夫藏蛙于瓜,乃汝教之耶?”婦初猶抵賴,一再研詰,始承之。撫曰︰“汝謀不為不巧,安得入城即敗?其中必有別 情。”婦言︰“為口食所迫,不得已而為此,非有他故。”
撫遂大陳刑具,叱而訊之,曰︰“王法在是,汝能無懼乎?且汝已言藏蛙出自己教,則葛雖 犯法,而主謀者汝。汝夫可以不死,汝將不可復生。然思閨閣中人,未必能作此狡獪。或有善謀者,憐汝窘于晨夕,而教以藏蛙盜蠰之術。此其間固當別有主謀,汝 又何必為他人頂缸乎?”婦是其說,遂以主謀者告,其人蓋城北富家子也。
差提到案,並四卒與婦對質。始知富家子本婦之夙好,意嘗患葛,思欲殺之而無其隙。適有禁蛙之令,遂與婦謀,偽為瓜藏計,慫恿葛欺使入城。預賄四卒,伺于郭門,待其至而擒之。借撫公之刀,以殺我欲殺之人;我不蹈于刑,人自罹于網︰計亦巧矣!而無如撫公之不為其用也!
論富家子奸殺之情,謀陷之毒,宜于常律有加焉。然雖驅葛入阱,而葛尚未死于謀,難科以“奸殺本夫”律,于是重罰以懲;葛妻則判使離異,四卒亦皆杖革,而葛卒不罪。
舊傳此事出于陳文恭公,然文恭公世宗憲皇帝稱其能知政體。其秉節江西也,築羅絲港石堤,造黃牛洲浮橋,浚鑿龍駒寨水道,所見于《行狀》者,皆地方重大之務,宜不以瑣瑣小故自炫其聰明。疑此或別有陳撫所為,傳者以公之名重,附會言之耳。
籜園氏曰︰“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賢者之所斥也。因殺蛙而科人以死律,必非撫公意也。毋亦欲止民之殺,故設為重刑以懼之耳。從來愚拙事,多系智巧 者為之。誘葛以自殺,計非不工;抑知撫公非奉有成憲,果能以己意殺人乎?欲以害人,終于自害,徒有奸謀,並無卓見。唯富家子,故用意如是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