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語錄三 ○已下門人黃雀曾錄

類別︰子部 作者︰明•王守仁 書名︰王明陽集

    問︰“‘思無邪’一言,如何便蓋得三百篇之義?”先生曰︰“豈特三百篇,《六經》只此一言便可該貫,以至窮古今天下聖賢的話,‘思無邪’一言也可該貫。此外更有何說?此是一了百當的功夫。”

    問道心人心。先生曰︰“‘率性之謂道’便是道心。但著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無聲無臭,故曰‘微’。依著人心行去,便有許多不安穩處,故曰‘惟危’。”

    問︰“‘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愚的人與之語上尚且不進,況不與之語,可乎?”先生曰︰“不是聖人終不與語。聖人的心,憂不得人人都做聖人。只是人的資質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與他說性說命,他也不省得,也須慢慢琢磨他起來。”

    一友問︰“讀書不記得如何?”先生曰︰“只要曉得,如何要記得?要曉得已是落第二義了,只要明得自家本體。若徒要記得,便不曉得;若徒要曉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體。”

    問︰“‘逝者如斯’,是說自家心性活潑潑地否?”先生曰︰“然。須要時時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潑潑地,方才與他川水一般。若須臾間斷,便與天地不相似。此是學問極至處,聖人也只如此。”

    問“志士仁人”章。先生曰︰‘只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來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丟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為?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學者要于此等處看得明白。比干、龍逢只為他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他的人。”

    問︰“叔孫、武叔毀仲尼,大聖人如何猶不免于毀謗?”先生曰︰“毀謗自外來的,雖聖人如何免得?人只貴于自修,若自己實實落落是個聖賢,縱然人都毀他,也說他不著。卻若浮雲掩日,如何損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個象恭色莊,不堅不介的,縱然沒一個人說他,他的惡慝終須一日發露。所以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毀譽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爾!”

    劉君亮要在山中靜坐。先生曰︰“汝若以厭外物之心去求之靜,是反養成一個驕惰之氣了。汝若不厭外物,復于靜處涵養,卻好。”

    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們用扇。”省曾起對曰︰“不敢。”先生曰︰“聖人之學,不是這等捆縛苦楚的,不是妝做道學的模樣。”汝中曰︰“觀‘仲尼與曾點言志’一章略見。”先生曰︰“然。以此章觀之,聖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為師者問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于曾點,飄飄然不看那三字在眼,自去鼓起瑟來,何等狂態。及至言志,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或斥罵起來了。聖人乃復稱許他,何等氣象!聖人教人,不是個束縛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他。人之才氣如何同得?”

    先生語陸元靜曰︰“元靜少年亦要解《五經》,志亦好博。但聖人教人,只怕人不簡易,他說的皆是簡易之規。以今人好博之心觀之,卻似聖人教人差了。”

    先生曰︰“孔子無不知而作;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此是聖學真血脈路。”

    何廷仁、黃正之、李候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顧而言曰︰“汝輩學問不得長進,只是未立志。”侯璧起而對曰︰“琪亦顧立。”先生曰︰“難說不立,未是必為聖人之志耳。”對曰︰“顧立必為聖人之志。”先生曰︰“你真有聖人之志,良知上更無不盡。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聖人之志矣。”洪初聞時,心若未服,听說到此,不覺悚汗。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人若復得他完完全全,無少虧欠,自不覺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間更有何樂可代。”

    一友靜坐有見,馳問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口耳異同,無益于得,姑教之靜坐。一時窺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或務為玄解妙覺,動人听聞。故邇來只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練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我這個話頭自滁州到今,亦較過幾番,只是致良知三字無病。醫經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一友問︰“功夫欲得此知時時接續,一切應感處反覺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覺不見了。如何則可?”先生曰︰“此只認良知未真,尚有內外之間。我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認得。良知頭腦,是當去樸實用功,自會透徹。到此便是內外兩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這個真機,如何得他充實光輝?若能透得時,不由你聰明知解接得來。須胸中渣滓渾化,不使有毫發沾帶,始得。”

    先生曰︰“‘天命之謂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謂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謂教’,道即是教。”問︰“如何道即是教?”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還他是,非的還他非,是非只依著他,更無有不是處。這良知還是你的明師。”

    問︰“‘不睹不聞’是說本體,‘戒慎恐懼’是說功夫否?”先生曰︰“此處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不曾在不睹不聞上加得些子。見得真時,便謂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功夫,亦得。”

    問通乎晝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晝知夜的。”又問人睡熟時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叫便應?”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時?”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來天地混沌,形象懼泯,人亦耳目無所睹聞,眾竅俱翕,此即良知收斂凝一時。天地既開,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聞,眾竅俱闢,此即良知妙用發生時。可見人心與天地一體,故上下與天地同流。今人不會宴息,夜來不是昏睡,即是忘思魘寐。”曰︰“睡時功夫如何用?”先生曰︰“知晝即知夜矣。日間良知是順應無滯的,夜間良知即是收斂凝一的,有夢即先兆。”

    又曰︰“良知在夜氣發的,方是本體,以其無物欲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仙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于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于本體有障礙。聖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聖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

    或問︰“釋氏亦務養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儒養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無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或問異端。先生曰︰“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是謂異端。”

    先生曰︰“孟子不動心,告子不動心,所異只在毫厘間。告子只在不動心上著功,孟子便直從此心原不動處分曉。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只為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只是集義,所行無不是義,此心自然無可動處。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動,便是把捉此心,將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撓了。此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孟子集義工夫,自是養得充滿,並無餒歉;自是縱橫自在,活潑潑地︰此便是浩然之氣。”

    又曰︰“告子病源從‘性無善無不善’上見來。性無善無不善,雖如此說,亦無大差;但告子執定看了,便有個無善無不善的性在內。有善有惡又在物感上看,便有個物在外。卻做兩邊看了,便會差。無善無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時,只此一句便盡了,更無有內外之間。告子見一個性在內,見一個物在外,便見他于性有未透徹處。”

    朱本思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類,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只一體。故五谷禽獸之類,皆可以養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

    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此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簞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死,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逾越,此便謂之義;順這個條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是這條理,便謂之信。”

    又曰︰“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

    問夭壽不貳。先生曰︰“學問功夫,于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發掛帶,便于全體有未融釋處。人于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于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至命之學。”

    一友問︰“欲于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掃除廓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子。”是友愧謝。少問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皆悚然。

    一友問功夫不切。先生曰︰“學問功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說轉遠,都不著根?”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語言上轉說轉糊涂。”曰︰“正求講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禪師,人來問法,只把塵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塵尾藏過,試他如何設法。禪師尋塵尾不見,又只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塵尾。舍了這個,有何可提得?”少間,又一友請問功夫切要。先生旁顧曰︰“我塵尾安在?”一時在坐者皆躍然。

    或問至誠前知。先生曰︰“誠是實理,只是一個良知。實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動處就是幾,誠神幾曰聖人。聖人不貴前知。禍福之來,雖聖人有所不免。聖人只是知幾,遇變而通耳。良知無前後,只知得見在的幾,便是一了百了。若有個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趨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終是利害心未盡處。”

    先生曰︰“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嘗有心照物,而自無物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的本體。良知本無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先生曰︰“惟天下至聖,為能聰明睿智,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智,聖人只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良知,眾人不能,只是個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

    問︰“孔子所謂‘遠慮’,周公‘夜以繼日’,與‘將迎’不同。何如?”先生曰︰“遠慮不是茫茫蕩蕩去思慮,只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亙古亙今,無有終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良知便粗了。若只著在事上茫茫蕩蕩去思,教做遠慮,便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欲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終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見得時,其氣象與將迎自別。”

    問︰“‘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朱子作效驗說,如何?”先生曰︰“聖賢只是為己之學,重功夫不重效驗。仁者以萬物為體,不能一體,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闥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無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問︰“孟子‘巧力聖智’之說,朱子雲︰‘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實非兩事。巧亦只在用力處,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馬箭,一能遠箭;他射得到,俱謂之力,中處俱可謂之巧。但步不能馬,馬不能遠,各有所長,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處;孔子則三者皆長。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極;情,只到得伯夷而極;任,只到得伊尹而極。何曾加得些子?若謂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則其力反過孔子了。巧力只是發明聖知之義,若識得聖知本體是何物,便自然了。”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違’,天即良知也;‘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

    “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又曰︰“是非兩字,是個大規矩,巧處則存乎其人。”

    “聖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賢人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雖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則一。雖昏黑夜里,亦影影見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盡處;困學功夫,亦只從這點明處精察去耳!”

    問︰“知譬日,欲譬雲,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懼愛惡欲,謂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雲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雲能蔽日,教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復其體矣!此處能勘得破,方是簡易透徹功夫。”

    問︰“聖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淺深難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親,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實落盡孝而已;學知利行者,只是時時省覺,務要依此良知盡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錮已深,雖要依此良知去孝,又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須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盡其孝。聖人雖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卻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問︰“樂是心之本體,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時,此樂還在否?”先生曰︰“須是大哭一番方樂,不哭便不樂矣。雖哭,此心安處,即是樂也;本體未嘗有動。”

    問︰“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贊《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聖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為說何害?且如一園竹,只要同此枝節,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節節,都要高下大小一樣,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輩只要去培養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異處。汝輩若不肯用功,連筍也不曾抽得,何處去論枝節?”

    鄉人有父子訟獄,請訴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終辭,其父子相抱慟哭而去。柴鳴治人問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子,瞽瞍是世間大慈的父。”鳴治愕然請問。先生曰︰“舜常自以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瞍只記得舜是我提孩長的,今何不曾豫悅我,不知自心已為後妻所移了,尚謂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時如何愛我,今日不愛,只是我不能盡孝,日思所以不能盡孝處,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時,又不過復得此心原慈的本體。所以後世稱舜是個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個慈父。”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來問,未嘗先有知識以應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兩端,與之一剖決,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來天則,雖聖人聰明,如何可與增減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與之一剖決,便已竭盡無余了。若夫子與鄙夫言時,留得些子知識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體即有二了。”

    先生曰︰“‘蒸蒸義,不格奸’,本注說象已進進于義,不至大為奸惡。舜征庸後,象猶日以殺舜為事,何大奸惡如之。舜只是自進于義,以義薰蒸,不去正他奸惡。凡文過掩慝,此是惡人常態,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惡性。舜初時致得象要殺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過處。經過來,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責人,所以致得克諧,此是舜動心忍性,增益不能處。古人言語,俱是自家經歷過來,所以說得親切;遺之後世,曲當人情。若非自家經過,如何得他許多苦心處?”

    先生曰︰“古樂不作久矣。今之戲子,尚與古樂意思相近。”未達,請問。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戲子。《武》之九變,便是武王的一本戲子。聖人一生實事,俱播在樂中。所以有德者聞之,便知他盡善盡美,與盡美未盡善處。若後世作樂,只是做些詞調,于民俗風化絕無關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樸還淳,取今之戲子,將妖淫詞調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曉,無意中感激他良知起來,卻于風化有益。然後古樂漸次可復矣。”曰︰“洪要求元聲不可得,恐于古樂亦難復。”先生曰︰“你說元聲在何處求?”對曰︰“古人制管候氣,恐是求元聲之法。”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聲,卻如水底撈月,如何可得?元聲只在你心上求。”曰︰“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為治,先養得人心和平,然後作樂。比如在此歌詩,你的心氣和平,听者自然悅懌興起。只此便是元聲之始。《書》雲‘詩言志’,志便是樂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樂的本。‘聲依永,律和聲’。律只要和聲,和聲便是制律的本。何嘗求之于外?”曰︰“古人制候氣法,是意何取?”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體以作樂。我的中和,原與天地之氣相應;候天地之氣,協鳳凰之音,不過去驗我的氣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後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候灰管,先須定至日。然至日子時恐又不準,又何處取得準來?”

    先生曰︰“學問也要點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當。不然,亦點化許多不得。”

    “孔子氣魄極大,凡帝王事業,無不一一理會,也只從那心上來。譬如大樹,有多少枝葉,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養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從枝葉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學者學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學那氣魄,卻倒做了。”

    “人有過,多于過上用功,就是補甑,其流必歸于文過。”

    “今人于吃飯時,雖然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寧,只緣此心忙慣了所以收攝不住。”

    “琴瑟簡編,學者不可無;蓋有業以居之,心就不放。”

    先生嘆曰︰“世間知學的人,只有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與人同。”崇一曰︰“這病痛只是個好高不能忘己爾。”

    問︰“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卻有過不及?”先生曰︰“知得過不及處,就是中和。”“所惡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先生曰︰“甦秦、張儀之智也,是聖人之資。後世事業文章,許多豪杰名家,只是學得儀、秦故智。儀、秦學術善揣摸人情,無一些不中人肯啟,故其說不能窮。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于不善爾。”

    或問“未發已發”。先生曰︰“只緣後儒將未發已發分說了,只得劈頭說個無未發已發,使人自思得之。若說有個已發未發,听者依舊落在後儒見解。若真見得無未發已發,說個有未發已發,原不妨原有個未發已發在。”問曰︰“未發未嘗不和,已發未嘗不中;譬如鐘聲,未扣不可謂無,既扣不可謂有,畢竟有個扣與不扣,何如?”先生曰︰“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既扣時也只是寂天寞地。”

    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為定論?”先生曰︰“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而言知,只是一個性,但所見有淺深爾。若執定一邊,便不是了。性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發用上也原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惡的。譬如眼有喜時的眼,有怒時的眼,直視就是看的眼,微視就是覷的眼。總而言之,只是這個眼,若見得怒時眼,就說未嘗有喜的眼,見得看時眼,就說未嘗有覷的眼,皆是執定,就知是錯。孟子說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個大概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說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只是見得未精耳。眾人則失了心之本體。”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在源頭上明徹;荀子從流弊說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費力了。”先生曰︰“然。”

    先生曰︰“用功到精處,愈著不得言語,說理愈難。若著意在精微上,全體功夫反蔽泥了。”

    “楊慈湖不為無見,又著在無聲無臭上見了。”

    “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只是人不見耳。夜氣情明時,無視無听,無思無作,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儀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已上人。”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辛、王汝止侍坐,因嘆先生自征寧藩以來,天下謗議益眾,請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業勢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眾;有言先生之學日明,故為宋儒爭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後,同志信從者日眾,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先生曰︰“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處,諸君俱未道及耳。”諸友請問。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鄉願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尚謙出,曰︰“信得此過,方是聖人的真血脈。”

    先生鍛煉人處,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游歸,先生問曰︰“游何見?”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你看滿街人是聖人,滿街人到看你是聖人在。”又一日,董蘿石出游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先生曰︰“何異?”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蓋汝止圭角未融,蘿石恍見有悟,故問同答異,皆反其言而進之。洪與黃正之、張叔謙、汝中丙戌會試歸,為先生道途中講學,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們拿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洪又言︰“今日要見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見之?”對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須是無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見?”先生一言剪裁,剖破終年為外好高之病,在坐者莫不悚懼。

    癸未春,鄒謙之來越問學,居數日,先生送別于浮峰。是夕,與希淵諸友移舟宿延壽寺,秉燭夜坐。先生慨悵不已,曰︰“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一友問曰︰“先生何念謙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謂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較,若謙之者,良盡之矣!”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復征思、田。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汝中舉先生教言,曰︰“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復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是夕侍坐天泉橋,各舉請正。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里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源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里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執一邊,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體各有未盡。”既而曰︰“已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的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只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過,本體攻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先生初歸越時,朋友蹤跡尚寥落。既後四方來游者日進。癸未年已後,環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諸剎,每當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處,更相就席;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寺剎,徙足所到,無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臨講座,前後左右環坐而听者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日;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名者。每臨前,先生常嘆曰︰“君等離別,不出在天地間,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諸生每听講出門,為嘗不跳躍稱快。嘗聞之同門先輩曰︰“南都以前,朋友從游者雖眾,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雖講學日久,孚信漸博,要亦先生之學日進,感召之機申變無方,亦自有不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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