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實據而理無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經,皆取先王典章,未嘗離事而著理。後儒以聖師言行為世法,則亦命其書為經,此事理之當然也。然而以意尊之,則可以意僭之矣。蓋自宮師之分也,官有政,賤者必不敢強干之,以有據也。師有教,不肖者輒敢紛紛以自命,以無據也。孟子時,以楊、墨為異端矣。揚氏無書,墨翟之書,初不名經。雖有《經》篇《經說》,未名全書為經。而莊子乃雲︰“苦獲、鄧陵之屬,皆誦《墨經》,則其徒自相崇奉而稱經矣。東漢秦景之使天竺,《四十二章》,皆不名經,佛經皆中國翻譯,竺書無經字。其後華言譯受,附會稱經,則亦文飾之辭矣。《老子》二篇,劉、班著錄,初不稱經,《隋志》乃依阮《錄》,稱《老子經》,意者阮《錄》出于梁世,梁武崇尚異教,則佛老皆列經科,其所仿也。而加以《道德真經》,與《莊子》之加以《南華真經》,《列子》之加以《沖虛真經》,則開元之玄教設科,附飾文致,又其後而益甚者也。韓退之曰︰“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則名教既殊,又何防于經其所經,非吾所謂經乎?
若夫國家制度,本為經制。李悝《法經》,後世律令之所權輿,唐人以律設科,明祖頒示《大誥》,師儒講習,以為功令,是即《易》取經給之意,國家訓典,臣民尊奉為經,義不背于古也。孟子曰︰“行仁政,必自經界始。”
地界言經,取經紀之意也。是以地理之書,多以經名,《漢志》有《山海經》,《隋志》乃有《水經》,後代州郡地理,多稱圖經,義皆本于經界,書亦自存掌故,不與著述同科,其于六藝之文,固無嫌也。
至于術數諸家,均出聖門制作。周公經理垂典,皆守人官物曲,而不失其傳。及其官司失守,而道散品亡,則有習其說者,相與講貫而授受,亦猶孔門傳習之出于不得已也。然而口耳之學,不能歷久而不差,則著于竹帛,以授之其人,說詳《詩教上》篇。亦其理也。是以至戰國,而羲、農、黃帝之書一時雜出焉。其書皆稱古聖,如天文之甘、石《星經》,方技之《靈》、《素》、《難經》,其類實繁,則猶匠祭魯般,兵祭蚩尤,不必著書者之果為聖人,而習是術者,奉為依歸,則亦不得不尊以為經言者也。
又如《漢志》以後,雜出春秋戰國時書,若師曠《禽經》,伯樂《相馬》之經,其類亦繁,不過好事之徒,因其人而附合,或略知其法者,托古人以鳴高,亦猶儒者之傳梅氏《尚書》,與子夏之《詩大序》也。他若陸氏《茶經》,張氏《棋經》,酒則有《甘露經》,貨則有《相貝經》,是乃以文為諧戲,本無當于著錄之指。譬猶毛穎可以為傳,蟹之可以為志,琴之可以為史、荔枝牡丹之可以為譜耳。此皆若有若無,不足議也。
蓋即數者論之,異教之經,如六國之各王其國,不知周天子也。而《春秋》名分,人具知之,彼亦不能竊而據也。制度之經,時王之法,一道同風、不必皆以經名,而禮時為大,既為當代臣民,固當率由而不越;即服膺六藝,亦出遵王制之一端也。術藝之經,則各有其徒,相與守之,固無虞其越畔也。
至諧戲而亦以經名,此趙佗之所謂妄竊帝號,聊以自娛,不妨諧戲置之;六經之道,如日中天,豈以是為病哉!
【 譯文】
事情有確實的憑據,而道理沒有固定的形狀。因此孔夫子述說六經︰都是取上古帝王的典章,並沒有離開事情而說道理口後世儒者把聖人老師的言行當作世代相傳的規範,也就把他的書稱作經,這是情理應當如此。但是依照心意尊奉它,也就可以依照心意冒用它了。大概自從官員和教師的職責分離以後,官員有政事,地位低下的人必定不敢無所顧忌地求取,因為那是有憑據的;教師行教化,不像樣子的人總敢接二連三地自稱教師,因為那是沒有憑據的。孟子的時候,把楊朱、墨翟看作異端。楊氏沒有著作,墨翟的著作本來不叫作經,雖然有《 經》 篇、《 經說》 ,沒有把全書稱作經。而莊子卻說“苦獲、鄧陵等人都誦習《 墨經》 ”,那麼,是墨子的門徒自己祟奉墨子的著作而稱作經了。東漢秦景出使天竺,帶回的佛經《 四十二章》 都不稱作經,佛經都是中國翻譯的名稱,天竺佛書沒有“經’,字口以後翻譯成漢語,附會稱作經,也就是文飾的言詞了。《 老子》 二篇,劉向、班固著錄,本來並不稱作經,到《 隋書• 經籍志》 才依據阮孝緒《 七錄》 ,稱作《 老子經》 。想來阮孝緒《 七錄》 成書在梁時,梁武帝崇尚異教,那麼,佛教、道教都排列經類,是《 七錄》 的仿效。而《 老子》 加上《 道德真經》 的名稱,以及《 莊子》 加上《 南華真經》 的名稱,《 列子》 加上《 沖虛真經》 的名稱,那麼,開元時期的為道教設立玄學科目,增益粉飾,又是在《 七錄》 以後而更加嚴重的了。韓退之說︰“用‘道’來稱呼他們認為的‘道’,不是我們所說的道。”那麼,教化既然不同,又何妨用“經”來稱呼他們認為的“經”,不是我們所說的經呢!
至于國家制度,本來就是經制。李慢《 法經》 ,後世法令從這里開始。唐代把法律沒為一個考試科到,明太祖頌布《 大浩》 ,儒者講習,當作課程,這就是《 易》 取“經綸”的意思,國家的法典,臣民當作經尊奉,不違背古時的含義。孟子說︰“實行仁政,必須從經界開始。”對地界用“經”字,取“‘經紀”的意思。因此地理方面的書大多用經命名。《 漢書• 藝文志》 有《 山海經》 ,《 隋書• 經籍志》 便有《 水經》 ,後世的州郡地理書,大多稱作圖經,含義都出自“經界”,書中也保存r 掌故,不與著述類的書同類,它們的名稱對于六經來說,本來沒有可猜疑的。
至于雜技藝諸家,都出自聖門創作。周公治理國家傳下典章,官員都守住有關人間和自然界事物的職責,而不失去傳承。到了官署失掉職守,治理方法散失,各類學問亡佚,于是有研習那學說的人,互相講習來傳授與接收,也就像孔子門下傳授與學習的出于不得已。然而口耳相傳的學間,不能經歷久遠而不產生差錯,就寫成文字,把它們傳授給適當的人,說詳見《 詩教上》 篇。這也是其中應有的道理。所以到了戰國,伏羲、神農、黃帝的書在一個時期里間雜出現。那些書都號稱是古聖人所作,如天文類的《 甘石星經》 ,方技類的《 靈樞》 、《 素間》 、《 難經》 ,它們的種類實在繁多,就像工匠祭祀魯般,兵家祭祀量尤,不必著書的人果真是聖人,而研習這一種技術的人,把它們當作尊奉的對象,也就不得不尊崇它們為經書了。
又比如《 漢書• 藝文志》 以後,間雜出現春秋戰國時的書,像師曠《 禽經、、伯樂《 相馬經》 ,它們的種類也很繁多,不過是喜歡多事的人憑借其人而依附上的,或許是略微知道那方法的人假托古人用來表現高明,也就像儒者流傳梅氏《 尚書》 與子夏的《 詩大序》 。其它像陸氏《 茶經》 ,張氏《 棋經》 ,說到酒便有《 甘露經》 ,,說到貨幣便有《 相貝經》 ,這些是用文字作詼諧游戲,本來不符合著述的意義.譬如毛穎可以用來作傳,蟹可以用來作志,琴可以用來作史,荔枝、牡丹可以用來作譜,這些都可有可無,不值得評論。
就上述類論說它們,異教的經,像戰國時六國各自在國內稱王,似乎不知道有周天子,但是《 春秋》 的名分,人們都知道,六國君主也不能竊據天子之位。制度的經,當代君主的法典,統一治理方法與風俗,不必都用經稱呼,而禮制以時勢為最重要,既然是當代的臣民,本來應當遵循而不越軌,就如服膺六經,也出• 于遵循王制的一個方面。雜技藝的經,就各有那一類人共同遵守,本來不用擔心它們超出界限。至于詼諧游戲之文也用經稱呼,這是趙佗所說的“胡亂竊取帝號,暫且血我娛樂”,不妨當作詼諧玩笑放到一邊。六經的道理,如同太陽在天空當中,難道把這當作可擔憂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