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退之曰︰“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夫說長者,道之所由明,而說長者,亦即道之所由晦也。
夫子明教于萬世,夫子未嘗自為說也。表章六籍,存周公之舊典,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子所雅言,《詩》、《書》執《禮》”,所謂明先王之道以導之也。非夫子推尊先王,意存謙牧而不自作也,夫子本無可作也。有德無位,即無制作之權。空言不可以教人,所謂無征不信也。教之為事,羲、軒以來,蓋已有之。觀《易。大傳》之所稱述,則知聖人即身示法,因事立教,而未嘗于敷政出治之外,別有所謂教法也。虞廷之教,則有專官矣;司徒之所敬敷,典樂之所咨命;以至學校之設,通于四代;司成師保之職,詳于周官。然既列于有司,則肄業存于掌故,其所習者,修齊治平之道,而所師者,守官典法之人。治教無二,官師合一,豈有空言以存其私說哉?儒家者流,尊奉孔子,若將私為儒者之宗師,則亦不知孔子矣。孔子立人道之極,豈有意于立儒道之極耶?儒也者,賢士不遇明良之盛,不得位而大行,于是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出于勢之無可如何爾。人道所當為者,廣矣,大矣。豈當身皆無所遇,而必出于守先待後,不復涉于人世哉?學《易》原于羲畫,不必同其卉服野處也。觀《書》始于虞典,不必同其呼天號泣也。以為所處之境,各有不同也。然則學夫子者,豈曰屏棄事功,預期道不行而垂其教邪?
《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不離器,猶影不離形。後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經,以謂六經載道之書,而不知六經皆器也。
《易》之為書,所以開物成務,掌于《春官》太卜,則固有官守而列于掌故矣。《書》在外史,《詩》領大師,《禮》自宗伯,樂有司成,《春秋》各有國史。三代以前,《詩》、《書》六藝,未嘗不以教人,不如後世尊奉六經,別為儒學一門,而專稱為載道之書者。蓋以學者所習,不出官司典守,國家政教;而其為用,亦不出于人倫日用之常。是以但見其為不得不然之事耳,未嘗別見所載之道也。
夫子述六經以訓後世,亦謂先聖先王之道不可見,六經即其器之可見者也。後人不見先王,當據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見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與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不自著為說,以致離器言道也。夫子自述《春秋》之所以作,則雲︰“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則政教典章,人倫日用之外,更無別出著述之道,亦已明矣。秦人禁偶語《詩》、《書》,而雲“欲學法令,以吏為師”。夫秦之悖于古者,禁《詩》、《書》耳。至雲學法令者,以吏為師,則亦道器合一,而官師治教,未嘗分歧為二之至理也。其後治學既分,不能合一,天也。官司守一時之掌故,經師傳授受之章句,亦事之出于不得不然者也。然而歷代相傳,不廢儒業,為其所守先王之道也。而儒家者流,守其六籍,以渭是特載道之書耳。夫天下豈有離器言道,離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倫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則固不可與言夫道矣。
《易》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矣。
然而不知道而道存,見謂道而道亡。大道之隱也,不隱于庸愚,而隱于賢智之倫者紛紛有見也。蓋官師治教合,而天下聰明範于一,故即器存道,而人心無越思。官師治教分,而聰明才智,不入于範圍,則一陰一陽,入千受性之偏,而各以所見為固然,亦勢也。夫禮司樂職,各守專官,雖有離婁之明,師曠之聰,不能不赴範而就律也。今雲官守失傳,而吾以道德明其教,則人人皆自以為道德矣,故夫子述而不作,而表章六藝,以存周公舊典也,不敢舍器而言道也。而諸子紛紛,則已言道矣。莊生譬之為耳目口鼻,司馬談別之為六家,劉向區之為九流,皆自以為至極,而思以其道易天下者也。由君子觀之,皆仁智之見而謂之,而非道之果若是易也,夫道因器而顯,不因人而名也。自人有謂道者,而道始因人而異其名矣。仁見謂仁,智見謂智,是也。人自率道而行,道非人之所能據而有也。自人各謂其道,而各行其所謂,而道始得為人所有矣。墨者之道,許子之道,其類皆是也。
夫道自形于三人居室,而大備于周公、孔子,歷聖未嘗別以道名者,蓋猶一門之內,不自標其姓氏也。至百家雜出而言道,而儒者不得不自尊其所出矣。一則曰堯、舜之道,再則曰周公、仲尼之道,故韓退之謂“道與德為虛位”也。夫“道與德為虛位”者,道與德之衰也。
【譯文】
韓退之說︰“從周公以上,都是在上做君主的,所以措施能夠實行;從周公以下,都是在下做臣子的,所以他們的學說長久流傳。”學說長久流傳,道從此得到闡明,而學說長久流傳,也就是道從此隱晦的原因。孔夫子闡明教化影響萬代,孔夫子未曾自己創立學說。宣揚六經,保存周公時的典籍,所以說︰“傳述而不創作,相信並喜愛古代文化。”又說︰“大概有不知道情況而創作的人,我沒有這樣。”“孔子用通行語言,讀《 詩經》 、《 尚書》 ,施行禮儀。”這就是所說的闡明上古君王之道來引導後人。不是孔子推崇.上古君王,有謙遜修養的心意而不自己創作,是孔夫子本來沒有什麼可創作的。有德行沒權位,就沒有創立制度的權力。空泛的言論不能用來教導人,這就是所謂“沒有證驗就不確實”口教化作為一項事業,自從伏羲、軒轅以來,大概已經有了。看《 易大傳》 所說的,就知道聖人就著人身指明法則,依據事物建立教化,並沒有在實施政治管理之外,另外有所謂的教化法則。舜時的教化,就有專職官員了。司徒的恭謹傳布,主管音樂者的受命,直到學校的設立,貫穿虞、夏、商、周四代,司成、師保的官職,詳細地載在《 周禮》 。如此教官既列在官員中,那麼修習的書籍就保存在掌故那里,學生所學習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所師從的,是身在官位掌管法度的人。治理和教化沒有分別,官員和教師合為一體,哪里有空泛的言論用來寄托私家的學說呢?儒家一流,尊奉孔子,似乎想要只認作儒者,,• 家的宗師,則也是不了解孔子啊。孔子樹立人世間道的標準,難道會有心意只樹立儒家道的標準嗎?對儒者來說,賢士沒有遇到君明臣良的興盛時代,得不到權位來施行大事,于是遵守上古君王之道,以等待後代的學者,是出于時勢的無可奈何罷了。人世間道所應當做的,範圍廣啊,事情大啊!難道會每人都不受信用,而一定要走遵守上古君王之道以等待後代學者的路,不再進人社會嗎?學習《 易》 ,《 易》 起源于伏羲畫卦,不必像他那樣穿草編的衣服住在野外。看《 尚書》 ,《 尚書》 從《 虞書》 開始,不必像舜那樣呼喊天哭泣。因為人們認為所處的環境各有不同。那麼,學孔子的人,難道能說拋開事業和功績,預先想到道不能施行而使教導流傳嗎?
《 易》說︰“設有形體的東西叫作道,有形體的東西叫作器。”道不離開器,就像影子不離開形體。後世信從孔子教導的人從六經中學習。認為六經是載道的書,卻不知道六經都是器。《 易》 作為一種書,是用來揭示事理、成就事業的,由春官太卜掌管,那就本來有官員掌管而由掌故保存了。《 尚書》 由外史掌管,《詩》有大師負責,禮儀由宗伯主持,音樂有司成主管,《 春秋》 各有諸侯國史宮記載。夏、商、周三代以前.《 詩》 、《 書》 等六經未嘗不用來教人,卻不像後世那樣尊奉六經.另外成立儒學一門,而專門稱六經是載道的書。大概因為人們所學習的,不出官府所掌管、國家的政治教化,而對六經的運用,也不出人際關系、日常應用的常規,所以只看出那是不得不這樣的事而已,未曾另外看出所載的道來。孔子傳述六經用來教導後世,也認為上古聖人上古君王的道不可能看到,六經就是可以看到的他們的器,後人見不到上古君王,應當依據可遵守的器來思考不能看見的道。因此,孔子宣揚上古君王的政治教化和官府所掌管的典籍,用來給人們看,而不自己著作立說,以致離開器而談論道。孔夫子自己敘述作《 春秋》 的原因就說︰“我認為把自己的觀點用議淪來表達,不如用事實來表現更深切明顯。”那麼,在政治教化、典章制度、人際關系、日常應用之外,再也沒有另外由著述來表達的道了,這也已經清楚了。秦朝禁止人們相對私下談論《 詩》、《書》,而宣布“要想學法令的,以吏為老師”。秦朝違背古代政治的地方,在于禁絕《 詩》、《 書》 而已,至于宣布學法令的以吏為老師,也就是道和器合為一體,而官員和老師、治理和教化未曾分離為二的正確道理。以後治理和教化分離,不能再合在一起,是自然規律。官府主管一個時代的典章制度,經師傳布互相講授和學習的注解,也是出于事情的不得不這樣。然而歷代相傳,不廢棄儒學,因為儒學遵守的是上佔君王的道。而儒家一流,守住六經,認為這只是載道的書。天下哪里有離井器談論道、離開形體留下影子的呢?那些人拋開天下事物、人際關系和日常應用,守住六經來談論道,就自然不能和他們談論道了。
《 易》 說︰“對于道,仁者見它說道是仁,智者見它說道是智,老百姓天天利用它卻不認識它是道。”然而不認識道,道卻存在;見到道並作判斷,道卻消失。廣大的道的隱沒,不是因為平庸愚昧的人而隱沒,而是因為賢者智者一類人眾說紛紜而隱沒。大概官員和老師、治理和教化結合,天下的聰明被限定在一起,因此就著器保存道,而人心沒有逾越的念頭。官員和老師、治理和教化分離,而聰明才智不再納入規範,那麼,陰陽變化的道接近人們不同的天性,而各自把所見到的當作本來情況,這也是事物的趨勢。主持禮儀的機構、掌管音樂的官員,各自履行專門的官職,即使有離婁那樣的敏銳視力,師曠那樣的靈敏听力,也不能不受黝約束服從規矩口現在說官員職守失去傳承,而我用道德闡明那教化,就人人都自認宣揚道德了。因此孔夫子傳述而不創作,宣揚六經,以保存周公時的典籍,不敢離開器而談論道。而諸子雜多,便已經談論道了。莊子把各家比作耳目口鼻,不能互相通用,司馬談把諸子分作六家,劉向把諸子分作九流。諸子都自認為到達頂.點,而想用自家的道改變天下。由君子觀察這種現象,都是以仁者或智者的見解來稱呼道,而不是對道的認識果真像這樣容易。道,憑借器而明顯,不憑借人而得名。自從人當中有了稱呼道的,道方才根據不同的人而有了不同的名稱了。仁者見了,說它是仁,智者見了,說它是智,就是這樣。人自然是遵循道而行動的,道不是人所能夠據為己有的。自從人們各自談論自己的道,而各自實行自己所談論的,道方才可能被人佔有了。墨家的道,許行的道,這一類都屬于這樣。道,自從在三人居住的房屋里顯露,到周公、孔子時非常完備,一個個的聖人未曾另外用道來稱呼的原因,大概就像一個家族內部,不自己標明姓氏。等到諸子百家紛雜出現而談論道,而儒者不得不自我尊崇自己的來源,一則說堯、舜之道,再則說周公、孔子之道,所以韓退之說“道和德是空的名號”。“道和德是空的名號”這種現象,正是道和德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