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內篇三 文德

類別︰史部 作者︰章學誠(清) 書名︰文史通義

    凡言義理,有前人疏而後人加密者,不可不致其恩也。古人論文,惟論文辭而已矣。劉勰氏出,本陸機氏說而昌論文心;甦轍氏出,本韓愈氏說而昌論文氣;可謂愈推而愈精矣。未見有論文德者,學者所宜深省也。夫子嘗言“有德必有言”,又言“修辭立其誠”;孟子嘗論“知言”“養氣”,本乎集義;韓子亦言,“仁義之途”,“《詩》、《書》之源”;皆言德也。

    今雲未見論文德者,以古人所言,皆兼本末,包內外,猶合道德文章而一之,未嘗就文辭之中言其有才,有學,有識,又有文之德也。凡為古文辭者,必敬以恕。臨文必敬,非修德之謂也。論古必恕,非寬容之謂也。敬非修德之謂者,氣攝而不縱,縱必不能中節也。恕非寬仁之謂者,能為古人設身而處地也。嗟乎!知德者鮮,知臨文之不可無敬恕,則知文德矣。

    昔者陳壽《三國志》,紀魏而傳吳、蜀,習鑿齒為《漢晉春秋》,正其統矣。司馬《通鑒》仍陳氏之說,朱子《綱目》又起而正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應陳氏誤于先,而司馬再誤于其後,而習氏與朱子之識力,偏居于優也。而古今之譏《國志》與《通鑒》者,殆于肆口而罵詈,則不知起古人于九原,肯吾心服否邪?陳氏生于西晉,司馬生于北宋,苟黜曹魏之禪讓,將置君父于何地?而習與朱子,則固江東南渡之人也,惟恐中原之爭天統也。此說前人已言。諸賢易地則皆然,未必識遜今之學究也。是則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文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以遽論其文也。身之所處,固有榮辱隱顯,屈伸憂樂之不齊,而言之有所為而言者,雖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謂,況生千古以後乎?聖門之論恕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道大矣。今則第為文人,論古必先設身,以是為文德之恕而已爾。

    韓氏論文,“迎而拒之,平心察之”。喻氣于水,言為浮物。柳氏之論文也,“不敢輕心掉之”,“怠心易之”,“矜氣作之”,“昏氣出之”。

    夫諸賢論心論氣,未即孔、孟之旨,及乎天人、性命之微也。然文繁而不可殺,語變而各有當。要其大旨則臨文主敬,一言以蔽之矣。主敬則心平,而氣有所攝,自能變化從容以合度也。夫史有三長,才、學、識也;古文辭而不由史出,是飲食不本于稼穡也。夫識生于心也,才出于氣也;學也者,凝心以養氣,煉識而成其才者也。心虛難恃,氣浮易弛。主敬者,隨時檢攝于心氣之間,而謹防其一往不收之流弊也。夫緝熙敬止,聖人所以成始而成終也,其為義也廣矣。今為臨文,檢其心氣,以是為文德之敬而已爾。

    【譯文】

    大凡論述儒家的經義道理,有前人粗疏而後人變得精密的地方,不可不多加注意。古人論述文章,只談論文辭而已。自從劉姆出現,他依據陸機之說而首先提倡“文心”;甦轍出現後,又依據韓愈之說而首先提倡“文氣”,可說是越推求越精密了。但是未見有人論述“文德”,這是學者們所應該深思的。孔子曾說“有道德的人一定有好言辭”,又說“修飾言辭應出于誠摯的感情”;孟子曾經論述過“知言”、“養氣”,認為都產生于道義的積累;韓愈也曾說過“仁義的道路”, “《 詩》 、《 書》 的源泉”,他們都談到了道德。現在說沒看見有人論述文德,是因為古人所說的,都兼括本末,包含內外,仍是把道德與文章合而為一;而從來沒有人在文辭之中論述它有才、學、識,又有為文之德。凡是對待古代的文章,必須抱著“敬”和“怒”的態度。下筆行文必須持之以“敬”,並不是指品德修養;評論古人必須心懷“,恕”道,並不是要寬容的意思。“敬”不是指品德修養,是指“氣”被收束而不放縱,放縱則必定不能合乎禮義法度;“恕”不是說要寬容待人,是指能為古人設身處地地考慮。哎,懂得道德的人太少了! 知道下筆行文不可沒有“敬恕”,那就知道文德了。

    從前,陳壽《 三國志》 對魏帝采用本紀而對吳、蜀二主則采用列傳,習鑿齒撰寫《 漢晉春秋》 ,則糾正了《 三國志》 以魏為正統的作法;司馬光《 資治通鑒》 沿襲陳氏之說,朱子的《 通鑒綱目》 又起來糾正《 通鑒》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應該陳氏已經錯在前面,司馬光在後又出此錯,而認為習氏與朱子的見識特別高明。古今譏諷《 三國志》 與《 通鑒》 的人,簡直是在肆意漫罵,卻不知道如果讓古人從墳墓中站起來,是否會心服我們呢?陳氏生于西晉,司馬光生于北宋,如果貶黝曹魏的禪讓,那將把晉、宋兩朝皇帝受禪置于什麼地位呢?習氏與朱子,則固然都因是江東南渡之人,唯恐中原之國要與他們爭奪正統的地位。此說前人已有論述。諸位賢者變換一下位子都會如此的,未必他們的學識就比今天那些迂腐的儒生差。這樣說來不了解古人所處的時代,便不可妄自評論古人的文章。了解他們所處的時代,卻不了解古人所處的境況,也不可以倉促評論他們的文章。古人所處的境況,固然有榮耀與屈辱、隱晦與顯達、委屈與舒暢、憂慮與歡樂的不同,而言辭是有所為而發的,即使是有子也不知道孔子說話所針對的是什麼,何況千古之後的人呢!孔門論述的“恕”道,“己所不欲,勿施與人”,它蘊含的道理真大呀。今天但說文人評論古人必須先為他們設身處地,只是把這當作文德之“恕”而己。

    韓愈論述古文說︰“迎面拒絕它,平心靜氣考察它”,把“氣”比喻為水,把言辭比作漂浮的物體。柳宗元論述古文說︰“不敢以輕視之心擺弄它”, “以懈怠之心輕慢它”, “以驕矜卒氣對待它”, “以昏饋之氣發表它”。諸位賢人論心論氣,沒有切中孔、孟的宗旨,涉及到精微的天人性命之學。但是,文辭雖然繁復卻不可減省,語言變化不同卻各有所宜。總括它的大意,那麼下筆行文時注重恭敬的態度,用這一句話便作了概括。注重恭敬則心中平靜而氣有所約束,自然能從容變化合乎法度。史家有三長,即史才、史學和史識。如果認為古代的文章不是從史學中產生,那就如同說飲食不是從莊稼中來的一樣。見識從心里產生,才情從氣中培育,學,就是集中心思來培養氣,磨練見識來使其成才• 心虛便難以依賴,氣浮則容易松懈。注重恭敬,是為了隨時在心氣之間有一種檢束,謹防心氣一放而不可收的通病。心地光明而又恭謹,這就是聖人之所以能善始善終的原因,它的含義是非常深廣的。現在認為下筆行文要約束作者的心氣,只是把這當作文德之“敬”,而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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