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內篇三 師說

類別︰史部 作者︰章學誠(清) 書名︰文史通義

    韓退之曰︰“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者也。”又曰︰“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又曰︰“巫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而因怪當時之人,以相師為恥,而曾巫醫百工之不如。韓氏蓋為當時之敝俗而言之也,未及師之究竟也。《記》曰︰“民生有三,事之如一,君、親、師也。”此為傳道言之也。授業解惑,則有差等矣。業有精粗,惑亦有大小,授且解者之為師,固然矣,然與傳道有間矣。巫醫百工之相師,亦不可以概視也。蓋有可易之師,與不可易之師,其相去也,不可同日語矣。知師之說者,其知天乎?蓋人皆听命于天者也,天無聲臭,而俾君治之;人皆無所生也,天不物物而生,而親則生之;人皆學于天者也,天不諄諄而誨,而師則教之。然則君子而思事天也,亦在謹事三者而已矣。

    人失其道,則失所以為人,猶無其身,則無所以為生也。故父母生而師教,其理本無殊異。此七十子之服孔子,所以可與之死,可與之生,東西南北,不敢自有其身,非情親也,理勢不得不然也。若夫授業解惑,則有差等矣。經師授受,章句訓詁;史學淵源,筆削義例;皆為道體所該。古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竹帛之外,別有心傳,口耳轉受,必明所自,不啻宗支譜系不可亂也。此則必從其人而後受,苟非其人,即已無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師也。學問專家,文章經世,其中疾徐甘苦,可以意喻,不可言傳。此亦至道所寓,必從其人而後受,不從其人,即已無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師也。

    苟如是者,生則服勤,左右無方;沒則尸祝俎豆,如七十子之于孔子可也。

    至于講習經傳,旨無取于別裁;斧正文辭,義未見其獨立;人所共知共能,彼偶得而教我;從甲不終,不妨去而就乙;甲不我告,乙亦可詢。此則不究于道,即可易之師也。雖學問文章,亦末藝耳。其所取法,無異梓人之基琢雕,紅女之傳繡,以為一日之長,拜而禮之,隨行隅坐,愛敬有加可也。

    必欲嚴昭事之三,而等生身之義,則責者罔,而施者亦不由衷矣。

    巫醫百工之師,固不得比于君子之道,然亦有說焉。技術之精,古人專業名家,亦有隱微獨喻,得其人而傳,非其人而不傳者,是亦不可易之師,亦當生則服勤,而沒則尸祝者也。古人飲食,必祭始為飲食之人,不忘本也︰況成我道德術藝,而我固無從他受者乎?至于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則觀所得為何如耳。所爭在道,則技曲藝業之長,又問沾沾而較如不如哉?

    嗟夫!師道失傳久矣。有志之士,求之天下,不見不可易之師;而觀于古今,中有怦怦動者,不覺囅然而笑,索焉不知涕之何從,是亦我之師也。

    不見其人,而于我乎隱相授受,譬則孤子見亡父于影像,雖無人告之,夢寐必將有警焉。而或者乃謂古人行事,不盡可法,不必以是為尸祝也。夫禹必祭鯀,尊所出也;兵祭蚩尤,宗創制也。若必選人而宗之,周、孔乃無遺憾矣。人子事其親,固有論功德,而祧禰以奉大父者耶?

    【 譯文】

    韓愈說︰“老師,是傳授真理、講授專業知識、解答疑難的人。”又說︰“老師不一定比弟子高明,弟子也不一定不如老師。”' ‘真理在誰手上,誰就是老師。”又說︰“巫醫和各種工匠,他們都不恥于拜師學藝。”因而對當時的士大夫恥于拜師學習感到非常奇怪,竟然連巫醫、工匠都不如。韓愈大概是針對當時的陋俗而說的,沒有涉及老師的根本問題。《 國語》 說︰“人生在世,有三種人應當始終如一地侍奉他們,那就是君王、父親和老師。”這是針對傳授真理的老師而說的。講授學業、解答疑惑,那是有差別等次的。學問有精有粗,疑惑也有大有小,能傳授知識並且解答疑惑的被稱作老師,這固然正確;但與傳授真理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巫醫、工匠間的師從學習,也不可以等同視之。大概是因為有可以改換的老師與不可以改換的老師,他們之間的差別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知道師道的人,大概也知道天道吧。人都是听命于天的,天沒有聲音沒有氣味,因而讓君王來治理;人都是天所生育的,天不能一個一個地生育,因而有父母生兒育女;人都向天學習,天不能諄諄教誨,因而有老師來講授知識。既然如此,那麼君子要想敬奉天,也就在于恭敬地侍奉君主、父親、老師三種人而已。

    人失掉了尊師之道,則失去了做人的資格,猶如沒有了身體,則無法生存。所以父母生而老師教,這個道理本來沒有什麼不同的。這就是七十弟子侍奉孔子,可以與他一起死,可以與他一塊活,不管東酉南北,不敢把生命看作是自己的緣故。不是出于感情的親密,而是從道理上講不得不如此。至于傳授知識和解答疑惑,則有差別等次了。經師講授學業,分章析句解釋詞義,史學淵源,筆削義例,都是儒家大道所包括的。古人在“書中不能詳盡地表達自己的語言,而語言又不能完全表達心中的意思”。竹簡序書所載之外,另有心得傳授,口耳相傳,一定要弄明來源,就像宗族里的譜系不可混淆。這是說必定要師從那個人而後才能得到傳授,如果不是那個人,那麼自己就無法得到古人的心傳,這就是不可改換的老師。學問上的專家,文章的治國救世,其中快慢甘苦的體驗,可以意會,不可言傳。這也是至道所在之處,必須師從那個人而後才能得到傳授,不拜那人為師,自己便一無所得,這,也是不可改換的老師。如果是這樣的老師,他活著時弟子便應竭力服侍他,事事躬親而沒有定規,他去世了則應為他立尸祝禱、祭祀不絕,就像七十弟子對待他們的老師孔子那樣也是可以的。至于講解經傳,沒有別出心裁的旨意;糾正文辭,看不見有什• 麼獨立的見解;別人都知道、都能做到,只是偶然的機會使他做了我的老師;不能自始至終師從某甲,不妨離開他再拜某乙為師;某甲不告訴我,某乙也可請教,這與儒家大道沒有什麼關涉,這就是那種可以改換的老師。即使是學問與文章,也屬于雕蟲小技。他們所效法的,與工匠教人雕刻,工女教人刺繡沒有什麼差別、把他們當作一日之長,跪拜禮敬,跟隨他們而行,陪著他們對坐,加倍地尊敬擁戴是可以的。一定要人嚴格地奉行勤勉服侍君、親、師的準則,把老師與生身父母等同起來,那麼要求的人會感到迷周,而實行的人也是情不由衷的。

    巫醫與各種工匠的老師,固然不能與儒家所說的老師相比,但是也有一定的說法。技術上的精深,古代專門從事某種事業的那些專家,對隱秘精微之處也有獨到的見解,師從那個人便能得到他的傳授,不是那個人便得不到這種傳授,這也是不可改換的老師,也應當在他活著的時侯便盡心盡力地服侍他,在他去世後則為他祝禱祭祀。古人在飲食的時侯,一定要祭祀最先制作這種食物的人,表示不忘本;況且是成就我的道德技藝,而我本來是無法從他人那里得到傳授的人呢?至于說“弟子不一定不如老師,老師也不一定比弟子高明”,那要看他所取得的成績是什麼樣的了。所追求的在儒家大道上,那麼技藝方面的長處,又何必那麼固執地計較如不如的呢?

    唉!師道失傳已經很久了。有志之士,找遍天下,也沒見到那種不可改換的老師;但考察古代人物,有使人坪然心動的,不禁柴然而笑,熱淚清潛而不知從何而來,這也是我的老師。沒看見那個人,而對我在暗中傳授,如同孤兒從像片圖畫上見到去世的父親,雖然無人告訴他,睡夢中一定會有所警示的。但有人卻認為古人的言行,不是都可以取法的,不一定要因此為他祭祀祝禱。大禹一定要祭祀穌,是為了尊崇他的先人;打仗祭祀蛋尤,是為了尊奉他創立了新制。如果一定要選擇人來祭祀,那麼周公、孔子就沒有遺憾了。做兒子的尊奉父母,難道有根據功德把父親的神主遷入祧廟而祭祀伯父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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