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內篇三 天喻

類別︰史部 作者︰章學誠(清) 書名︰文史通義

    天下渾然而無名者也。三垣、七曜、二十八宿、一十二次、三百六十五度、黃道、赤道、歷家強名之以紀數爾。古今以來,合之為文質損益,分之為學業事功,文章性命。當其始也,但有見于當然,而為乎其所不得不為,渾然無定名也。其分條別類,而名文名質,名為學業事功,文章性命,而不可合並者,皆因偏救弊,有所舉而詔示于人,不得已而強為之名,定趨向爾。

    後人不察其故而徇于其名,以謂是可自命其流品,而紛紛有入主出奴之勢焉。

    漢學宋學之交譏,訓詁辭章之互詆,德性學問之紛爭,是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

    學業將以經世也,如治歷者,盡人功以求合于天行而已矣,初不自為意必也。其前人所略而後人詳之,前人所無而後人創之,前人所習而後人更之,譬若《月令》中星不可同于《堯典》,太初歷法不可同于《月令》,要于適當其宜而可矣。周公承文、武之後,而身為冢宰,故制作禮樂,為一代成憲。

    孔子生于衰世,有德無位,故述而不作,以明先王之大道。孟子當處士橫議之時,故力距楊、墨,以尊孔子之傳述。韓子當佛老熾盛之時,故推明聖道,以正天下之學術。程、朱當末學忘本之會,故辨明性理,以挽流俗之人心。

    其事與功,皆不相襲,而皆以言乎經世也。故學業者,所以闢風氣也。風氣未開,學業有以開之;風氣既弊,學業有以挽之。人心風俗,不能歷久而無弊,猶羲和、保章之法,不能歷久而不差也。因其弊而施補救,猶歷家之因其差而議更改也。歷法之差,非過則不及;風氣之弊,非偏重則偏輕也。重輕過不及之偏,非因其極而反之,不能得中正之宜也。好名之士,方且趨風氣而為學業,是以火救火,而水救水也。

    天定勝人,人定亦能勝天。二十八宿,十二次舍,以環天度數,盡春秋中國都邑。夫中國在大地中,東南之一隅耳。而周天之星度,屬之佔驗,未嘗不應,此殆不可以理推測,蓋人定之勝于天也。且如子平之推人生年月日時,皆以六十甲子,分配五行五克。夫年月與時,並不以甲子為紀,古人未嘗有是言也。而後人既定其法,則亦推衍休咎而無不應,豈非人定之勝天乎?

    《易》曰“先天而天弗違”,蓋以此也。學問亦有人定勝天之理。理分無極太極,數分先天後天,圖有《河圖》、《洛書》,性分義理氣質,聖人之意,後賢以意測之,遂若聖人不妨如是解也。率由其說,亦可以希聖,亦可以希天,豈非人定之勝天乎?尊信太過,以謂真得聖人之意固非;即辨駁太過,以為諸儒訴詈,亦豈有當哉?

    【 譯文】

    天,是個渾然一體而沒有名稱的東西。三垣、七耀、二十八宿、一十二次、三百六十五度、黃道、赤道,都是歷法家為了紀數而勉強取的名稱。古今以來,合在一起則尚文、尚質互有增減,分開來就有了學問與功利,文章與性命。在起初之時,人們只看見事物的客觀情形,所做的也都是為順應自然不得己而采取的行動,渾然一體而沒有確定的名稱。對它們進行分門別類,取名為文、取名為質,稱之為學問、功利、文章、性命,不能合並的緣故,都是想依據矯枉過正的方法來糾正弊端,對人有所告誡啟示,不得已才勉強為它們取的名,不過是確定一個趨向罷了。後人不明白其中的原故而是曲從它的名稱,認為據此可以確定它們的品類等次,一片紛紛擾擾,大有喧賓奪主之勢。漢學與宋學互相譏諷,搞訓話考據的與搞詩文創作的互相低毀,德性與學問兩派互相糾纏爭執,這都是因為他們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學問是用來治理國家的,也就像研治歷法的人窮盡人力以便合乎天的運行規律一樣,一點也不固執己見。前人所忽略的後人使它變得周詳,前人所沒有的後人去進行創新,前人所習慣的後人再改變它,好比《 月令》 記載的中星與《 堯典》 記載的就不可能相同,太初歷法與《 月令》 中的歷法也不可能相同,關鍵在于適合當時的情況使可以了。周公在文王、武王之後而為宰相,故制作禮樂,作為一代的典章制度。孔子生于衰亂之世,有道德而無官位,故只傳述成說而不創立新義,以便闡明先王的大道。孟子處在士人亂發議論之時,故極力反對楊朱、墨翟的學說,以便尊崇孔子傳述的學說石韓愈身當佛屯‘道盛行之時,故推行闡明聖王之道,以便糾正夭下學術的弊端。二程.與朱熹正逢後世學者忘本之際,故辨明性理,以便挽救世俗人心。他們的事業與功利都是不相沿襲的,卻都以治理天下為目標。所以,學業是用來開創風氣的。風氣未開,學業要有辦法打開它;風氣既已衰敗,學業要有辦法挽救它。人心風俗不可能歷時很久而沒有弊病,猶如羲和、保章的歷法不可能施行很久而不出現誤差。根據它的弊端而實行補救的措施,如同歷法家根據歷法的誤差而討論更改的措施‘一樣。歷法的誤差,不是超前了就是落後了;風氣的弊端,不是偏重了就是偏輕了。重與輕、過與不及的偏差,不憑借它到達極限的時機而糾正過來,就不能得到不偏不倚的適中尺度。追求名聲的讀書人,正在追隨風氣而治學,這就好象用火來救火、用水來救水一樣。

    天命的安排勝過人的謀算,人的謀算也能勝過天命的安排。二十八宿,十二次,用環天度數囊括了春秋時代中國的城邑。中國在大地之中,不過處于東南方的一個角落而已。但周天的星命與之相聯,佔卜時沒有不靈驗的,這恐怕也是不能以常理推測的,大概是人算勝過了天命。況且像徐子平推算人出生的年月日時,都是用六十干支來分配五行生克的。年、月與時,並不是用甲子來表示的,古人也從未說過這種言論。但後人制定這種方法之後,用它來推算吉凶、禍福,也沒有不靈驗的,難道不是人算勝過天命嗎?《 易經》 說“先于天象而行動,天不違背他”,大概就是這個原故。學間也有人算勝過天命定數的道理,理學有無極、太極之分,命數有先天、後天之別,圖書有《 河圖》 、《 洛書》 ,人性分為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聖人之意,後世賢者根據自己的理解來推測,于是便不妨把聖人也看作是這樣理解的。遵循他們的解說,也可以效法聖人,也可以效法天道,難道不是人算勝過天命嗎?尊崇信奉得太過分了,以為果真得到了聖人的用意那固然不對;,但如果辯駁得太過分了,認為那是儒生們在互相垢罵,又哪里合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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