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内篇三 辨似

类别:史部 作者:章学诚(清) 书名:文史通义

    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言者心之声,善观人者,观其所言而已矣。人不必皆善,而所言未有不托于善也。善观人者,察其言善之故而已矣。夫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恐其所言不出于意之所谓诚然也。夫言不由中,如无情之讼,辞穷而情易见,非君子之所患也。学术之患,莫患乎同一君子之言,同一有为言之也,求其所以为言者,咫尺之间,而有霄壤之判焉,似之而非也。

    天下之言,本无多也。言有千变万化,宗旨不过数端可尽,故曰言本无多。人则万变不齐者也。以万变不齐之人,而发为无多之言,宜其迹异而言则不得不同矣。譬如城止四门,城内之人千万,出门面有攸往,必不止四途,而所从出者,止四门也。然则趋向虽不同,而当其发轫不得不同也。非有意以相袭也,非投东而伪西也,势使然也。

    树艺五谷,所以为烝民粒食计也。仪狄曰:“五谷不可不熟也。”问其何为而祈熟,则曰:“不熟无以为酒浆也。”教民蚕桑,所以为老者衣帛计也。蚩尤曰:“蚕桑不可不植也。”诘其何为而欲植,则曰:“不植无以为旌旗也。”夫仪狄、蚩尤,岂不诚然须粟帛哉?然而斯民衣食,不可得而赖矣。

    《易》曰:“阴阳不测之谓神。”又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

    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此神化神妙之说所由来也。夫阴阳不测,不离乎阴阳也。妙万物而为言,不离乎万物也。圣不可知,不离乎充实光辉也。然而曰圣曰神曰妙者,使人不滞于迹,即所知见以想见所不可知见也。学术文章,有神妙之境焉。末学肤受,泥迹以求之。其真知者,以谓中有神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者也。不学无识者,窒于心而无所入,穷于辨而无所出,亦曰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伯昏瞀人谓列御寇曰:“人将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也,乃汝不能使人毋汝保也。”然则不能使人保者下也,能使人毋保者上也,中则为人所保矣。

    故天下惟中境易别,上出乎中而下不及中,恒相似也。学问之始,未能记诵,博涉既深,将超记诵。故记诵者,学问之舟车也。人有所适也,必资乎舟车;至其地,则舍舟车矣。一步不行者,则亦不用舟车矣。不用舟车之人,乃托舍舟车者为同调焉。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程子见谢上蔡多识经传,便谓玩物丧志,毕竟与孔门“一贯”不似。

    理之初见,毋论智愚与贤不肖,不甚远也;再思之,则恍惚而不可恃矣;三思之,则眩惑而若夺之矣。非再三之力,转不如初也。初见立乎其外,故神全,再三则入乎其中,而身已从其旋折也。必尽其旋折,而后复得初见之至境焉。故学问不可以惮烦也。然当身从旋折之际,神无初见之全,必时时忆其初见,以为恍惚眩惑之指南焉,庶几哉有以复其初也。吾见今之好学者,初非有所见而为也,后亦无所期于至也,发愤攻苦,以谓吾学可以加人而已矣。泛焉不系之舟,虽日驰千里,何适于用乎?乃曰学问不可以惮烦。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夫言所以明理,而文辞则所以载之之器也。虚车徒饰,而主者无闻,故溺于文辞者,不足与言文也。《易》曰:“物相杂,故曰文。”又曰:“其旨远,其辞文。”《书》曰:“政贵有恒,词尚体要。”《诗》曰:“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记》曰:“毋剿说,毋雷同,则古昔,称先王。”传曰:“辞达而已矣。”曾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经传圣贤之言,未尝不以文为贵也。盖文固所以载理,文不备则理不明也。且文亦自有其理。

    妍媸好丑,人见之者,不约而有同然之情,又不关于所载之理者,即文之理也。故文之至者,文辞非其所重尔,非无文辞也。而陋儒不学,猥曰“工文则害道”。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陆士衡曰:“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敬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盖言文章之士,极其心之所得,常恐古人先我而有是言;苟果与古人同,便为伤廉愆义,虽可爱之甚,必割之也。韩退之曰:“惟古于文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剿袭。”亦此意也。立言之士,以意为宗,盖与辞章家流不同科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宇宙辽扩,故籍纷揉,安能必其所言古人皆未言耶?此无伤者一也。人心又有不同,如其面焉。苟无意而偶同,则其委曲轻重,必有不尽同者,人自得而辨之。此无伤者二也。著书宗旨无多,其言则万千而未有已也,偶与古人相同,不过一二,所不同者,足以概其偶同。

    此无伤者三也。吾见今之立言者,本无所谓宗旨,引古人言而申明之,申明之旨,则皆古人所已具也。虽然,此则才弱者之所为,人一望而知之,终归覆瓿,于事固无所伤也。乃有黠者,易古人之貌,而袭其意焉。同时之人有创论者,申其意而讳所自焉。或闻人言其所得,未笔于书,而遽窃其意以为己有,他日其人自著为书,乃反出其后焉。且其私智小慧,足以弥缝其隙,而更张其端,使人懵然莫辨其底蕴焉。自非为所窃者觌面质之,且穷其所未至,其欺未易败也。又或同其道者,亦尝究心反覆,勘其本末,其隐始可攻也。然而盗名欺世,已非一日之厉矣。而当时之人,且曰某甲之学,不下某氏,某甲之业,胜某氏焉,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万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夫子之言不一端,而贤者各得其所长,不肖者各误于所似。“诲人不倦”,非渎蒙也:“予欲无言”,非绝教也:“好古敏求”,非务博也:““一以贯之”,非遗物也。盖一言而可以无所不包,虽夫子之圣,亦不能也。得其一言,不求是而求似,贤与不肖,存乎其人,夫子之所无如何也。孟子善学孔子者也,夫子言仁知,而孟子言仁义;夫子为东周,而孟子王齐、梁;夫子“信而好古”,孟子乃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而求孔子者,必自孟子也。故得其是者,不求似也;求得似者,必非其是者也。然而天下之误于其似者,皆曰吾得其是矣。

    【 译文】

    人心藏在肚里,是不可测量的。言语,就是人的心声,善于观察人的人,只观察他所说的话就行了。人不一定都很善良,但所说的话没有不表现得很善良的。善于观察人的人,明察他说话动听的缘故罢了。孔夫子说:“最初我对待人,听了他的话便相信他的行为;现在我对待人,听了他的话却要考察他的行为。”这是恐怕他所说的话不是出于真心实意。言不由衷,如同不是实情的官司,无言以对实情便现出来了,这不是君子所忧虑的。学术上的忧患,• 没有什么比同为君子之言,同属于有所针对而言这种情况更令人担优的了,探求他们说这些话的原因,咫尺之间便有了天壤之别,因为它表面相似而实际上并不相同。

    天下的言论,原本没有很多,言语有千变万化,但主要的旨意不过数条就可概括完,所以说言论本来不多。人则千变万化各不一样。以千变万化各不一样的人,去说原本不多的话,难怪他们行踪不同而言论却不得不相同了。就像一个城市只有四座城门,城内的人有千万个,出门后所去之处,一定不止四条道路,而他们从城里出来的路,却只有四座城门。这么说来,趋向虽然不同,但在开初之时,却不得不相同。不是有意地要仿效,也不是要朝东去而伪装作朝西走,这是形势所造成的结果。

    种植五谷,是为老百姓的粮食而考虑的。仪狄说:“五谷不能不熟呀!”问他为什么祈求五谷成熟,他则说道:“不熟便没有什么可用来造酒了。”教老百姓养蚕种桑,是为老人能穿上丝棉而考虑的,蛋尤说:“蚕桑是不能不种植的呀!”追问他为什么要种植,他则说道:“不种植就没有可用来制作旗帜的东西了。”仪狄、蛋尤,难道不是诚心需要粮食、绢帛吗?然而老百姓的衣食却不能得到保障。

    《 周易》 说:“阴阳变化不可测度就叫作‘神’。”又说:“所谓‘神’,就是从它奇妙地化育万物而又无法解释这个角度说的。”孟子说:“既能光辉地表现出来又能融化贯通,便称之为‘圣’;圣德到了不可测度的境界,便称之为‘神’。”这就是神化、神妙之说的由来。阴阳变化不可测度,还是没离开阴阳;从奇妙地化育万物来说,还是没有离开万物;圣德神不可知,还是没有离开充实与光辉。那么称“圣”、称“神”、称“妙”,都是为了使人不拘泥于表像,而要根据所知道看见的来推想所不能知道看见的。学术文章,有神妙的意境。浅陋的学者,拘泥于表像来寻求它。那些有真知灼见者,认为其中有神妙之处,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不学无知者,心灵阻塞不通什么也进不去:拙于言辞什么也说不出,也说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所以君子憎恶似是而非的东西。

    伯昏督人对列御寇说:“人们将要归向称,不是你能使人归向你,而是你不能使人不归向你。”那么不能使人归附你,这属于下等;能使人不归附你,这属于上等;中等的则是为人所归附。所以天下只有中等的境界容易分别,上出于中而下又不及中,上、下与中往往很相似。学问开始的时候,还不能记诵;广泛涉猎很深之后,又将超越记诵。所以说记诵是研治学问的车船。人们要到什么地方去,一定要借助车船;到了目的地,则舍弃车船。一步路都不走的人,那也不用车船。不用车船的人,于是便把到达目的地后舍弃车船的人视作志趣相投者。所以君子憎恶似是而非的东西。程濒看见谢上蔡很熟悉经传上说到的事物,便说他玩物丧志,这毕竟与孔夫子所讲的“一以贯之”不太相似。

    最初认识一个道理,不论是聪明还是愚蠢、是贤良还是品行不端的,都相差不远;再次思考,则恍惚有些不可靠了;第三次思考,则头晕眼花就好像失去了自我。如果不是再三地下功夫,反而不如最初的见解清晰。最初观察思考是站在事物的外围,所以人的精神思想还完好无缺;再三观察思考则已进人事物本身之中,而人的身心已经随事物的反复变化而变化起来。一定要穷尽它的变化,而后才能再次得到最初认识事物时所见到的最高境界,所以学问是不可以害怕麻烦的。但当你随着事物变化而变化的时候,精神思想也没有最初认识事物时那么完好集中,一定会时时忆起最初认识事物时的情景,作为精神恍惚、思想迷惑时的指南,这才差不多能回到你最初认识事物时的境界。我看见今天有些好学的人,起初并非因有什么发现、感悟而来读书的,后来也没有要达到什么境界的期望,发愤苦攻,以为我的学问可以超越别人了。如同随风漂浮没有拴挂的一条船,即使一日奔驰千里,又有什么用处呢?竟然也说学问是不能害怕麻烦的。所以君子憎恶似是而非的东西。

    言语是用来阐明道理的,而文辞则是用来记载道理的工具。空空的车子徒然有华丽的装饰,车子的主人却湮没无闻,所以醉心于文辞的人,是不值得与他谈论文辞的。《 周易》 说:“阴阳两类物像互相错杂,所以就叫作‘文’。”又说:“它的意旨很深远,它的言辞很有文彩。”《 尚书》 说:“政令贵在持之以恒,文辞贵在简明扼要。”《 诗经》 说:“言辞和蔼可亲,人民就会与你融洽一致。”《 礼记》 说:“不要因袭别人的说法,不要随声附和,要效法古人,说话称引先王的言论作为依据。”《 论语》 说:“言辞足以表达意思就行了。”曾子说:“说话时多考虑言辞和语气,这样就可以避免粗鄙和错误。”经书上圣贤所说的话,未尝不重视文辞。这固然因为文辞是用来记载事理的,文辞不完备则道理不明确。况且文辞也有它自己的规律,美丑好坏,读到过它的人,不约而同地产生出同样的情感,而又与所阐述的道理无关,这就是文理。所以文章的最高清界,文辞只不过不是它所特别看重的,而并非没有文彩。而浅陋的儒生不学无知,随口说道:“工于文辞就会损害思想内容。”所以君子憎恶似是而非的东西。

    陆士衡说:“文章虽然出于自己的构思,但还是害怕他人已在我之先;假使会伤害方正的品行、违反道义,即使我很喜爱也一定弃而不顾。”大概是说写文章的人,费尽心思而得到的佳句,常常害怕古人在我之前已经有了这样的话;如果与古人相同,再用便有伤廉正与道义,即使可爱之至,也一定舍割掉。韩退之说:“古时候文辞必从自己铸造而出,此后不能自己创新便进行抄袭。”也是这个意思。创立学说的学者,以立意为宗旨,与诗人作家不是同一类。人们有着相同的一颗心,心中有着相同的道理。宇宙辽阔,古代的书籍纷纭错杂,哪能必保自己所说的都是古人没说过的话呢?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此其一。人心又有所不同,就如同人的面孔一样。如果是无意间偶然相同,那么其中的原委经过轻重变化,必然有不完全相同之处,人们自能分辨出来。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此其二。著书立说的宗旨并不多,而书中的言语则千千万万还没有休止。偶然与古人相同,不过一二,所不相同的,足以总括那些偶尔相同的东西。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此其三。我见现在一些著书立说的人,原本无所谓什么宗旨,引用古人的言论来阐明一番,阐明的旨意,却都是古人所已经有了的。尽管如此,但这些都是才能低弱者所做的,人们一望可知,终归只把它当做盖酱坛子的废纸,对事情自然没有什么损害。竟然还有狡猾的人,对古人的言论改头换面而沿袭古人的旨意。同时代有创立新说的人,则阐明申述他的旨意而不说明观点的来源。或者听到别人谈论读书的心得,尚未写入书中,便急忙把他的旨意窃为己有,日后那人自己撰写成书,竟反而落在了后面。况且窃为己有者的小聪明,足以弥补那些漏洞而另外改换门面,使人头昏眼花无法摸清他的底细。如果不是被窃者当面质间,而且穷究他所没有领悟的一些东西,那么他的这种欺骗是不容易败露的;或者是同行的学者也曾经专心研究过,反复考察他的前后过程,那么他的这种隐密方可被揭穿。但是他的欺世盗名,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为害于世了,而当时的人,还说某人的学问不差于某人,某人的学业胜过某人呢。所以君子憎恶似是而非的东西。

    取信于后世万代的人,只有孔夫子一人而已。夫子的言论不只一个方面,贤明的人各自都获得了一些孔夫子的精华,而不成才的却被一些相似的东西所误。“教导人而不知疲倦”,并不是瞧不起童蒙;“我想不再发表言论”,并不是拒绝教育人;“爱好古代文化而勤奋探求”,并不是追求广博;“用一种基本观念来贯穿”, 并不是要遗弃其他的事物。一句话而能够无所不包,即使以夫子这样的圣人也不能做到。得到一句话,不求正确而求相似,贤明与品行不端,都取决于他本人,孔夫子对他也无可奈何。孟子,是善于学习孔子的人。孔夫子谈仁智,而孟子谈仁义;孔夫子要复兴东周,而孟子要使齐、梁称王;孔夫子以相信的态度爱好古代文化,孟子却说:“完全相信书就不如没有书。”但是探求孔子,一定要从孟子人手。所以得到前人思想精髓的人,不追求表面的相似;追求表面相似的人,必定得不到前人的真谛。然而天下被表面相似所误的人,都说我得到了他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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