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範》三德,正直協中,剛柔互克,以劑其過與不及;是約天下之心知血氣,聰明才力,無出于三者之外矣。孔子之教弟子,不得中行,則思狂狷,是亦三德之取材也。然而鄉願者流,貌似中行而譏狂狷,則非三德所能約也。孔、孟惡之為德之賊,蓋與中行狂狷,亂而為四也。乃人心不古,而流風下趨,不特偽中行者亂三為四,抑且偽狂偽狷者流,亦且亂四而為六;不特中行不可希冀,即求狂狷之誠然,何可得耶?孟子之論知言,以為生心發政,害于其事。吾蓋于撰述諸家,深求其故矣。其曼衍為書,本無立言之旨,可弗論矣。乃有自命成家,按其宗旨,不盡無謂;而按以三德之實,則失其本性,而無當于古人之要道,所謂似之而非也。學者將求大義于古人,而不于此致辨焉,則始于亂三而六者,究且因三偽而亡三德矣。嗚呼!質性之論,豈得已哉?
《易》曰︰“言有物而行有恆。”《書》曰︰“詩言志。”吾觀立言之君子,歌詠之詩人,何其紛紛耶?求其物而不得也,探其志而茫然也,然而皆曰,吾以立言也,吾以賦詩也。無言而有言,無詩而有詩,即其所謂物與志也。然而自此紛紛矣。
有志之士,矜其心,作其意,以謂吾不漫然有言也。學必本于性天,趣必要于仁義,稱必歸于《詩》、《書》,功必及于民物。是堯、舜而非桀、紂,尊孔、孟而拒楊、墨。其所言者,聖人復起,不能易也。求其所以為言者,宗旨茫然也。譬如《彤弓》、《湛露》,奏于賓筵,聞者似謂肄業及之也。或曰︰宜若無罪焉。然而子莫于焉執中,鄉願于焉無刺也。惠子曰︰“走者東走,逐者亦東走,東走雖同,其東走之情則異。”觀斯人之所言,其為走之東歟?逐之東歟?是未可知也。然而自此又紛紛矣。
豪杰者也,以謂吾不漫然有言也,吾實有志焉,物不得其平則鳴也。觀其稱名指類,或如詩人之比興,或如說客之諧隱,即小而喻大,吊古而傷時,嬉笑甚于裂眥,悲歌可以當泣,誠有不得已于所言者。以謂賢者不得志于時,發憤著書以自表見也。蓋其旨趣,不出于《騷》也。吾讀騷人之言矣︰“紛吾有此內美,又重之以修能。”太史遷曰︰“余讀《離騷》,悲其志。”又曰︰“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其志潔,其行廉,■然泥而不滓,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此賈之所以吊屈,而遷之所以傳賈也;斯皆三代之英也。
若夫托于《騷》以自命者,求其所以牢騷之故而茫然也。嗟窮嘆老,人富貴而已貧賤也,人高第而已擯落也,投權要而遭按劍也,爭勢利而被傾軋也,為是不得志,而思托文章于《騷》、《雅》,以謂古人之志也;不知中人而下,所謂“齊心同所願,含意而未伸”者也。夫科舉擢百十高第,必有數千賈誼,痛哭以吊湘江,江不聞矣;吏部敘千百有位,必有盈方屈原,搔首以賦《天問》,天厭之矣。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
吾謂年騷者,有屈賈之志則可,無屈賈之志則鄙也。然而自命為騷者,且紛紛矣。
有曠觀者,從而解曰︰是何足以介也!吾有所言,吾以適吾意也。人以吾為然,吾不喜也;人不以吾為然,吾不慍也。古今之是非,不欲其太明也;人我之意見,不欲其過執也。必欲信今,又何為也?有言不如無言之為愈也。
是其宗旨蓋欲托于莊周之齊物也。吾聞莊周之言曰︰“內聖外王之學,暗而不明”也,“百家往而不反,道術將裂”也,“寓言十九,卮言日出。”然而稠適上遂,充實而不可以已,則非無所持,而漫為達觀,以略世事也。今附莊而稱達者,其旨果以言為無用歟?雖其無用之說,可不存也。而其無用之說,將以垂教歟?則販夫皂隸,亦未聞其必蘄有用也。豕腹饕饕,羊角戢戢,何嘗欲明古今之是非,而執人我之意見也哉?怯之所以勝勇者,力有余而不用也;訥之所以勝辨者,智有余而不竟也。蛟龍戰于淵,而螞蟻不知其勝負;虎豹角于山,而 狸不知其強弱。乃不能也,非不欲也。以不能而托于不欲,則夫婦之愚,可齊上智也。然而遁其中者,又紛紛矣。
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陽變陰合,循環而不窮者,天地之氣化也,人秉中和之氣以生,則為聰明睿智。毗陰毗陽,是宜剛克柔克,所以貴學問也。驕陽診陰,中于氣質,學者不能自克,而以似是之非為學問,則不如其不學也。孔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莊周、屈原,其著述之狂狷乎?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屑不潔之狷也;莊周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進取之狂也。
昔人謂莊、屈之書,哀樂過人;蓋言性不可見,而情之奇至如莊、屈,狂狷之所以不朽也。鄉願者流,托中行而言性天,剽偽易見,不足道也。于學見其人,而以情著于文,庶幾狂狷可與乎!然而命騷者鄙,命莊者妄。狂狷不可見,而鄙且妄者,紛紛自命也。夫情本于性也,才率于氣也。累于陰陽之間者,不能無盈虛消息之機。才情不離乎血氣,無學以持之,不能不受陰陽之移也。陶舞慍戚,一身之內,環轉無端,而不自知。苟盡其理,雖夫子憤樂相尋,不過是也。其下焉者,各有所至,亦各有所通。大約樂至沉酣,而惜光景,必轉生悲;而憂患既深,知其無可如何,則反為曠達。屈原憂極,故有輕舉遠游、餐霞飲瀣之賦;莊周樂至,故有後人不見天地之純、古人大體之悲;此亦倚伏之至理也。若夫毗于陰者,妄自期許,感慨橫生,賊夫騷者也;毗于陽者,猖狂無主,動稱自然,賊夫莊者也。然而亦且循環未有已矣。
族子廷楓曰︰“論史才史學而不論義德,論文情文心而不論文性,前人自有缺義。此與《史德》篇,俱足發前人之覆。”
【 譯文】
《 洪範》 所說的三種德行,能端正人的曲直使之行中庸之道,剛而能柔又柔而能剛,剛柔相濟,以便調劑過與不及兩種弊病。以此來檢約天下人的心智、血氣,聰明、才力,沒有能跳出這三者之外的。孔子教育弟子,得不到言行合乎中庸的人與他交往,那就希望能與狂放激進的和安于本分、潔身自好的人相交,這也是以三德來衡量取材的。但是鄉願這一類的人,看起來言行合乎中庸而譏刺過分進取與過于安分的人,卻不是三德所能匡限的。孔子、孟子厭惡地稱他為“德之賊”,大概說他與中行、狂者、捐者混在一起而亂為四種人了。人心不古而世風日下,不只是偽中行將三種人亂為四種人,而且偽狂、偽捐之流,也將四種人而亂為六種人;不只是中行不可企求,就是尋求狂者與猾者的那種真誠,又哪里可得到呢?孟子論述善于分析言辭,認為錯誤的言辭從思想中產生出來,把它施行到政治措施中去,一定會危害到國家的各種工作。我曾在著作家中,深入地研究其中的原因。那些加以推衍變化、散漫無邊的書,本來沒有創立一家之言的主旨,可以不作討論。竟有自以為能獨立成家的,考察它的宗旨,也不全是沒有價值的東西;但根據三德的實質來考察,則失去了它的本性,而與古人的要旨不相適合,這就是所謂的似是而非。學者將向古人探求大義,而不對此進行細致的辨別,那將從把三種人亂為六種人開始,最終因三偽而拋棄三德。唉!質性的討論,怎麼能夠放棄呢?
《 周易》 說︰“說話必須有實際內容,而行為必須持久不變。”《 尚書》 說︰“詩是表達思想的。”我看創立一家之說的學者,賦詩詠嘆的詩人,怎麼那麼多呀工探求文中的實際內容卻什麼也找不到,探求作者的思想也茫然不知所在,然而都說我據此創立了一家之說,我因此寫了詩。沒有言論而稱有了言論,沒有詩作而說有了新詩,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內容與思想。然而從此以後這類作╴品便紛紛而起。
有志之士,端正心態,振作意志,自稱我不隨便發表言論。學間必定出于人性天理,旨趣必定符合仁義道德,說話必定稱舉《 詩》 、《 書》 ,功德必定惠及民眾與萬物,稱贊堯、舜而責難架、封,尊崇孔、孟之道而抵制楊朱、墨子的邪說。他所說的話,即使聖人重新復活,也不能改變。探求他為什麼這樣說,則不知其宗旨何在。就像在宴會上演奏《 彤弓》 、《 湛露》 ,听的人以為是樂工為練習而演奏的。或者說︰好像沒有什麼過錯呀。然而子莫對此采取折中的辦法,鄉願對此無所譏刺。惠子說︰“奔跑的人向東跑,追逐的人也向東跑,朝東跑雖然是一致的,但他們朝東跑的心思是不同的。”觀察這個人的言論,他是奔跑者的朝東跑,還是追逐者的朝東跑呢?這還不知道呢。然而自此以後這類東西便紛至沓來。
豪杰之士出現,自稱我不隨便發表言論,我確實有自己的思想,事物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就要叫喊。察看他所稱引比類的事物,或者如詩人的譬喻寄托,或者如說客的詼諧隱喻,以小事物來比喻大道理,憑吊佔人而感傷時事,嬉笑勝過憤怒,悲歌可以當哭,誠然有不得已而說的。認為是賢人在世不得志,發憤著書來自我表現,但他的旨意又不出于《 離騷》 。我讀屈原的詩句︰“我既有這麼多內在的美德,又加上才能的培養。”太史令司馬遷說︰“我讀《 離騷》 ,為他的志向而悲傷。”又說︰“闡明道德的廣大崇高,及治理天下的條理,他的志向高潔,他的行為廉直,一身潔淨,出污泥而不染,即使與日月相比也毫不遜色。”這就是賈誼為什麼要憑吊屈原,而司馬遷為什麼要給賈誼立傳的緣故,這都是三代的精英呀。至于假托于《 離騷》 而以《 離騷》 自許的人,探求一下他們之所以發牢騷的緣故便感到很茫然。磋嘆窮困衰老,別人富貴而自己貧窮低賤,別人中了高榜而自己卻名落孫山,投靠權貴卻遭到權貴的怒叱,爭奪權利卻受到傾軋,因此不得志而想把文章依托于《 離騷》 、《 詩經》 ,把它視為古人的心志。不知道中等以下的人,都是古詩中所說的“齊心抱著共同的願望,心中的理想還未實現”的人。科舉考r 試有百十個人中了高榜,必定有數千人如賈誼那樣痛哭來憑吊湘江,湘江也不願听了;吏部給千百個人授了官職,必定有上萬個屈原搔頭而賦《 天問》 ,天也听厭煩了。孟子說︰“有伊尹那樣的心志就可以,沒有伊尹那樣的心志便是篡奪權位了。”我說發牢騷的人有屈、賈那樣的心志就可以,沒有屈、賈那種心志便很卑鄙了。但是自許為《 離騷》 的作品卻觸目皆是。
有達觀的人對此解釋說︰這又何足以耿耿于懷呢︰我有所言,我是為了心情舒暢。別人認為我的話對,我沒有什麼歡喜;別人不認為我的話對,我也不惱恨。古今的是非界限,我不想把它弄得太明白;別人與我的意見,我也不想過于固執堅持。一定要取信于今人,又是為了什麼呢l 有言論不如沒有言論更好二這麼說他的宗旨,是想依托于莊子的“齊物”之說。我听莊周說過︰“內聖外王的學問,晦暗而不明”; “各家學說離開大道往而不返,道術將被弄得支離破碎”; “寄托寓意的言論佔了十分之九,無心的言論日出不窮”。但是莊子對道的認識非常和適並達到了高超的境界,內心充實而不能自已,那麼莊子並非沒有自已的學說而隨意地說些達觀的話來超脫世事。眼下那些托附莊周而自稱曠達的人,他的宗旨果真以為言淪無用嗎?雖然是無明的學說,可以不保存下去。那些無用的學說,將可用來垂訓後世嗎?那麼小商小販與衙門的差役,也沒听說他們一定要求要有用肥豬挺著個大肚子只顧貪婪地吃食,羊兒把角聚在一起休岔,何曾想要辨明古今的是是非非,而對他人與自己的意見斤斤計較了膽怯的之所以能勝過勇敢的,是因為力量有余而沒有使用;說話遲鈍的之所以能勝過善辯的,是因為智慧有余卻不與乙競爭蟻與龍在深淵相斗,蛆繃、螞蟻並不知道它們的勝負;虎與豹在山匕較拭.黃以狼與野貓並不知道它們誰強誰弱,是因為它們沒有這個能力.而不是不想知道。把不能假托為不想,那麼愚昧的夫婦也能和最聰明的人相比了。既然如此,那麼以此為擋劍牌而逃遁其中的人又不知有多少了。
《 周易》 說︰“一陰一陽互相變化稱為‘道’。”陰陽變化組合,周而復始無窮無盡,這是天地之氣在孕育萬物。人秉受中和之氣而降生,則成為聰明睿智之人。陰陽受到損傷,因此適宜用剛柔相克相劑的方法,所以要重視學問的修養。陽氣強盛陰氣不和,侵襲到人的元氣、質性,學者不能以剛柔自克,而把似是而非的東西當作學問,那就不如不學。孔子說︰“得不到言行合乎中庸的人與他交往,那必定要與狂放激進的和安守本分、潔身自好的人交往。狂放的人積極向前進取,安分的人則有所不為。莊周、屈原,恐怕就是著述上的狂放與猖介之士吧。屈原不能用潔白的身軀來承受外物的污濁,是不屑于同流合污的捐介之士;莊周獨自與天地精神互相往來,而不傲視輕慢萬事萬物,是狂放進取之士。前人說莊子與屈原的書,哀傷與歡樂超過了常人。大概指本于質性的中行無法見到,而真情能如莊子、屈原那般奇異,這也是狂放與捐介之士之所以不朽的原因。鄉願之流,假冒中行而談論質性與天道,其剿竊虛偽顯而易見,不值得一提。在學問中能察見他本人,把真情寄托在文章中,差不多可與這類狂放、猖介之士相交為友。然而自許為屈騷的很鄙陋,自命為莊學的又很虛妄,狂放、捐介之士不可見,那些鄙陋、虛妄的人便紛紛假冒。情感,出自于本性;才華,由元氣決定。受累于陰陽之間的人,不能沒有盈滿損缺、消減增長的時候。才情離不開血氣,沒有學問修養來維持,就不能不受到陰陽變化的影響。喜悅、歡跳、惱怒、憂傷,一身之內,循環運轉無休無止而自己尚不知道。如欲窮盡其理,即使是孔夫子“發憤忘食,樂以忘憂”地進行探尋,也不過如此。聖人以下的人,各有所至,也各有所通。大約歡樂到了沉醉的境界而憐惜光景,必定轉而生出悲傷;而憂患既已很深,知道對它無可奈何,則反而變為曠達。屈原憂傷至極,所以有輕身高飛游歷遠方、把彩霞清露作為飲料食物的辭賦;莊周歡樂至極,所以有因後人見不到天地的純美與古人的全貌而產生的悲哀,這也是禍福互相依存轉化的最正確的道理。至于陰氣受損的人,妄自期許,感慨橫生,那是栽害屈原的人;陽氣受損的人,猖狂無主,動輒稱道自然無為,那是栽害莊子的人。然而偽狂偽捐這兩種人還在無休無止地不斷出現。
族子廷楓說︰“論述修史的才能、修史的學問,而不論述修史的德行;論述作文的情思、作文的用心,而不論述作文的本性,前人之說自然存在著缺陷。此篇與《 史德》 篇都足以發前人所未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