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外篇一 和州志前志列傳序例下

類別︰史部 作者︰章學誠(清) 書名︰文史通義

    州縣志書,論次前人撰述,特編列傳,蓋創例也。舉此而推之四方,使《春秋》經世,史氏家法,燦然大明于天下,則外志既治,書有統會,而國史要刪,可以抵掌言也。雖然,有難敘者三,一有不可不敘者三,載筆之士,不可不熟察此論也。

    何謂難敘者三?一曰書無家法,文不足觀,易于散落也。唐、宋以後,史法失傳,特言乎馬、班專門之業,不能復耳。若其紀、表成規,志、傳舊例,歷久不渝,等于科舉程式,功令條例,雖中庸史官,皆可勉副繩墨,粗就隱括。故書雖優劣不齊,短長互見,觀者猶得操成格以衡筆削也。外志規矩蕩然,體裁無準,摘比似類書。注記如簿冊,質言似肯吏,文語若尺牘,觀者茫然,莫能知其宗旨。文學之士,鄙棄不觀;新編告成,舊志遽沒。比如寒暑之易冠衣,傳舍之留過客,欲求存錄,不亦難乎?二曰纂修諸家,行業不詳,難于立傳也。史館征儒,類皆文學之上,通籍朝紳,其中且有名公卿焉。著述或見藝文,行業或詳列傳,參伍考求,猶易集也。州縣志書,不過一時游宦之士,偶爾過從。啟局殺青,不逾歲月;討論商榷,不出州閭。

    其人或有潛德莫征,懿修未顯,所游不知其常,所習不知其業,等于萍蹤之聚,鴻爪之留,即欲效文苑之聯編,仿儒林之列傳,何可得耶?三曰題序蕪濫,體要久亡,難征錄例也。馬、班之傳,皆錄自序。蓋其生平行業,與夫筆削大凡,自序已明;據本直書,編入列傳;讀者苟能自得,則于其書思過半矣。原敘錄之所作,雖本《易。系》、《詩》篇,而史氏要刪,實自校讎諸家,特重其體。劉向所謂條其篇目,撮其旨意,錄而奏上之文,類皆明白峻潔,于其書與人,確然並有發明。簡首題辭,有裨後學,職是故也。後代文無體要,職非校勘,皆能率爾操觚。凡有簡編,輒題弁語;言出公家,理皆泛指。掩其部次,驟讀序育,不知所指何人,所稱何事。而文人積習相沿,莫能自反,抑亦惑矣。州縣修志,尤以多序為榮,隸草夸書,風雲競體。棠陰花滿,先為循吏頌辭;水激山峨,又作人文通贊。千書一律,觀者索然;移之甲乙可也,界之丙丁可也。尚得采其舊志序言,錄其前書凡例,作列傳之取材,為一書之條貫耶?凡此三者,所為難敘者也。

    何謂不可不敘者三?一曰前志不當,後志改之,宜存互證也。天下耳目無窮,一人聰明有限,《禹貢》岷山之文尚矣,得《緬志》,而江源詳于金沙。鄭玄娑尊之說古矣,得王肅,而鑄金鑿其犧背。窮經之業,後或勝前,豈作志之才,一成不易耶?然後人裁定新編,未必遽存故錄,苟前志失敘,何由知更定之苦心,識辨裁之至當?是則論次前錄,非特為舊志存其姓氏,亦可為新志明其別裁耳。二曰前志有征,後志誤改,當備采擇也。人心不同,如其面也,為文亦復稱是。史家積習,喜改舊文,取其易就凡例,本非有意苛求。然淮陰帶劍,不辨何人;太史公《韓信傳》雲︰淮陰少年辱信雲“若雖長大,中情怯耳”。班固刪去“若”字,文義便晦。太尉攜頭,誰當假借?

    前人議《新唐書。段秀實傳》雲︰柳宗元狀稱太尉曰“吾帶吾頭來矣”。文自明。《新唐書》改雲︰“吾帶頭來矣。”是誰之頭耶?不存當日原文,則三更其手,非特亥豕傳訛,將恐蟲魚易體矣。三曰志當遞續,不當迭改,宜衷凡例也。遷書采《世本》、《國策》,集《尚書》世紀,《南、北史》集沈、蕭、姚、李八家之書,未聞新編告成,遽將舊書覆瓿也。區區州縣志乘,既無別識心裁,便當述而不作。乃近人載筆,務欲炫長,未窺龍門之藩,先習狙公之術,移三易四,輾轉相因,所謂自擾也,夫三十年為一世,可以補輯遺文,搜羅掌故。更三十年而往,遺待後賢,使甲編乙錄,新新相承,略如班之續馬,範之繼班,不亦善乎?藉使前書義例未全、凡目有闕,後人創起,欲補逸文,亦當如馬無地理,班《志》直溯《夏書》;梁、陳無志,《隋書》上通五代;渠、陳、北齊、後周、隋五代。例由義制,何在不然?乃竟租更凡目,全錄舊文,得魚忘筌,有同剽竊,如之何其可也?然琴瑟不調,改而更張。今茲創定一書,不能拘于遞續之例;或且以矛陷盾,我則不辭;後有來者,或當鑒其衷曲耳。歷敘前志,存其規模,亦見刨例新編,初非得已。凡此三者,所謂不得不敘者也。

    【 譯文】

    州縣志書,論定前人著述,特地編列傳,大概是首創體例。提出這而推廣到四方,使《 春秋》 記載史事的學術,史官的家法,在天下非常明亮地顯示,那麼地方志得到管理了,書有聚匯,而國史進行撮要刪定,可以拍著手掌談論。即使這樣,有難敘述的三個方面,有不可不敘述的三個方面,握筆的士人,不可不仔細考慮這見解。

    什麼是難敘述的三個方面呢?一是書沒有家法,文字不值得觀看,容易散失。唐、宋以後,史學方法失傳,僅僅說的是司馬遷、班固一家之學的學術不能恢復罷了。至于紀、表的成規,志、傳的慣例,經歷長遠時間不改變,相當于科舉考試格式,法令條例,即使是平常的史官,都可以勉強符合法度,粗略接近規矩。因此書雖然優劣不一致,短處長處交錯出現,看的人仍然能拿固定的格式來衡量記載。方志規矩消失不存,體例沒有準則,摘錄排比好像類書,記錄如同文書簿冊,用質樸的語言好像小吏,用修飾的語言如同書信,看的人模糊不清,不能了解那宗旨。有文才的士人,鄙薄不看它,新編宣告完成,舊志很快消失,好比寒暑季節的改換衣帽,旅舍的留宿過往客人,想要求得保存下來,不是困難嗎?二是纂修諸人,操行事業不了解,難立傳。史館聘請儒者,大抵都是有文才的士人,朝廷官員,其中又有有聲望的大臣。他們的著述或許在藝文志見到,操行事業或許在列傳詳細記載,錯綜比較,探索研究,還容易匯集。州縣志書,只是一段時間在外地作官的士人,偶爾來往,開設修志局把書寫定,不超過一年,探討商榷的範圍,不出鄉里。其人或許有不為人知的美德沒有驗證,美好的行為沒有顯露,不知道他游歷的經常去處,不知道他研習的學業,相當于浮萍飄泊般行蹤的偶然聚合,鴻雁爪痕在地上的遺跡。‘即使想要效法文苑的聯合成篇,仿照儒林的排列作傳,怎麼能做到呢?三是序言雜亂過多,體統久已消失,難探求體例。馬、班的傳,都收錄自序。大概他們的生平、操行事業,和史書著述的大要,自序已經表明;根據原樣如實書寫,編人列傳,看的人如果能自己體會,就對那書領悟大半了。推究序錄的興起,雖然源于《 易• 系辭》 、《 詩經》 篇序,而史家作史書撮要刪定,實在是從校攤家特別重視這體裁。劉向所說的分條列舉篇目,摘取那旨意,記錄而呈上的文字,大抵都明白簡練,對那書和著者,確實都有闡發。篇首題辭,對後來讀書人有補益,主要是這原因。後世文章沒有體統,職業不是校勘,都能輕率地寫作;凡是有書籍,總是寫上前言,言辭使用官府格式,事理都是浮泛地說明。遮蓋那目錄,突然讀序言,不知道指的是什麼人,說的是什麼事。而文人長期形成的習慣互相沿襲,沒有人能責問自己,可也迷亂啊。州縣編修志書,尤其把序多當作榮耀,用隸書草書夸耀書法,風起雲涌般追求字體。甘棠留下樹蔭,桃花開滿全縣,先成了守法有治績的官吏的頌辭;流水激蕩,山嶺巍峨,又當作人事通用的贊語。千部書一個樣子,看的人全無興致;移用到甲乙可以,給予丙丁可以。這樣還能采用舊志序言,記載前書凡例,來供列傳選取材料,當作一部書的條理嗎?凡是這三個方面,是所說的難敘述的方面。

    什麼是不可不敘述的三個方面呢?一是前志不妥當,後志改正它,應當保存互相證明的文字。天下人的見聞沒有窮盡,一個人的見聞有限。《 禹貢》 中長江源頭出自眠山的文字,時間久遠了,得到《 緬志》 以後,而長江源頭知道是全沙江。鄭玄嬰尊的說法佔老了,得到王肅的說法,而知道是鑄金蜚牛背的尊。鑽研經書的事業,後人有時超過前人;難道作方志的才能,一經形成就不改變嗎?但是後人裁定新編,不一定就保存舊志,如果前志散落,從哪里知道修訂的苦心,了解敘事和剪裁的很恰當呢?那麼論定前志,不僅為舊志保存那姓名,也可以為新志表明那獨特裁斷。二是前志有驗證,後志誤改,應當預備選擇。人心不相同,就像面貌的不相同,作文章也和這相當。史官長期形成的習慣,喜歡改動原有文字,追求的是這樣容易接近凡例,本來不是有意識地過分要求。但是寫淮陰侯帶劍,不能辨別究竟是什麼人;司馬遷《 韓信傳》 說︰淮陰年輕人羞辱韓信說.“你雖然身體高大,內心膽小。”班固刪去“你”字,文意就不清楚。寫段太尉帶頭來,誰應當借用?前人議論《 新唐書• 段秀實傳》 說︰柳宗元寫的行狀敘述段太尉說︰“我帶我的頭來了。”文意自然明確,《 新唐書》 改成說︰“我帶頭來了。”是誰的頭呢?不保存當時原文,那麼經過幾次變換,不僅亥豕一類的形近字傳播錯誤,恐怕會各類字體改變形狀了。三是志書應當交替續編,不應當交替改寫,應該調節凡例。司馬遷《 史記》 采用《 世本》 、《 戰國策》 ,匯合《 尚書》 世系,《 南北史》 匯合沈約、蕭子顯、姚思廉、李百藥八部史書,沒听說新編宣告完成,就把舊書覆蓋醬壇。小小的州縣志書,既然沒有獨特見識、內心裁斷,就應當傳述而不創作。而近人記載,必定想要夸耀長處,還沒有見到司馬遷的外牆,先熟悉養稱猴老翁的手段,改變三個和四個的先後,輾轉沿襲,是所說的自己擾亂。三十年是一世,可以補綴輯錄以前遺留的文章,搜羅掌故。經過蘭十年以後,留下等待後代有才德的人,使甲編乙錄,新的和新的互相延續,大致像班固接續司馬遷,範嘩繼承班固,不也很好嗎?假使前書主旨和體例不完全,綱目有缺少,後人創建,想要補充逸文,也應當像《 史記》 沒有地理篇,班固《 地理志》 徑直上溯到《 夏書• 禹貢》 ;《 梁書》 、《 陳書》 沒有志,《 隋書》 向上貫通五代。梁、陳、北齊、北周、隋五代。體例從主旨制定,在哪里不這樣呢?而竟然粗略改變綱目,全部抄寫原文;捕到魚就忘記了魚具,如同到竊,這怎麼行呢?但是琴瑟音調不和諧,就換弦重安裝。現在創制一部書,不能受交替續編的體例的限制,或者將要用矛穿透盾,我不推辭,以後有繼起的人,也許會觀察到我的內心。一一敘述前志,保存那格局,也可見創立體例新編一書,本來是不得已。凡是這三個方面,是所說的不能不敘述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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