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外篇二 永清县志舆地图序例

类别:史部 作者:章学诚(清) 书名:文史通义

    史部要义,本纪为经,而诸体为纬。有文辞者,曰书,曰传;无文辞者,曰表,曰图。虚实相资,详略互见,庶几可以无遗憾矣。昔司马氏创定百三十篇,但知本周谱而作表,不知溯夏鼎而为图,遂使古人之世次年月,可以推求,而前世之形势名象,无能踪迹。此则学《春秋》而得其谱历之义,未知溯《易象》而得其图书之通也。夫列传之需表而整齐,犹书志之待图而明显也。先儒尝谓表团而列传不得不繁,殊不知其图阙而书志不得不冗也。呜呼!马、班以来,二千年矣,曾无创其例者,此则穷源竟委,深为百三十篇惜矣。

    郑樵《图谱》之略,自谓独得之学;此特为奢录书目,表章部次之法尔,其实史部鸿裁,兼收博采,并存家学,以备遗忘,樵亦未能见及此也。且如《通志》,纪传悉仍古人,反表为谱,改志称略,体亦可为备矣。如何但知收录图谱之目,而不知自创图体,以补前史之所无;以此而傲汉、唐诸儒所不得闻,宁不愧欤?又樵录图谱,自谓部次,专则易存,分则易失,其说似矣。然今按以樵之部目,依检前代之图,其流亡散失,正复与前不甚相远。

    然则专家之学,不可不入史氏鸿编,非仅区区著于部录,便能保使无失也。

    司马迁有表,而周谱遗法,至今犹存;任宏录图,郑樵云:任宏校兵书,有书有图,其法可谓善矣,而汉家仪制,魏晋已不可考;则争于著录之功小,创定史体之功大,其理易明也。

    史不立表,而世次年月,犹可补缀于文辞;史不立图,而形状名象,必不可旁求于文字。此耳治目治之所以不同,而图之要义,所以更甚于表也。

    古人口耳之学,有非文字所能著者,贵其心领而神会也。至于图象之学,又非口耳之所能授者,贵其目击而道存也。以郑康成之学,而凭文字以求,则娑尊诂为凤舞。至于凿背之牺既出,而王肃之义长矣。以孔颖达之学,而就文义以解,江源出自岷山;至金沙之道既通,而《缅志》之流远矣。此无他,一则困于三代图亡,一则困于班固《地理》无图学也。《地理志》自班固始,故专责之。虽有好学深思之士,读史而不见其图,未免冥行而擿埴矣。

    唐、宋州郡之书,多以图经为号,而地理统图,起于萧何之收图籍。是图之存于古者,代有其书,而特以史部不收,则其力不能孤行于千古也。且其为体也,无文辞可以诵习,非纂辑可以约收;事存专家之学,业非文士所能;史部不与编摩,则再传而失其本矣。且如《三辅黄图》、《元和图志》,今俱存书亡图,是岂一朝一夕故耶?盖古无镌木印书,图学难以摩画;而竹帛之体繁重,则又难家有其编。马、班专门之学,不为裁定其体,而后人溯流忘源,宜其相率而不为也。解经多舛,而读史如迷,凡以此也。

    近代方志,往往有图,而不闻可以为典则者,其弊有二:一则逐于景物,而山水摩画,工其绘事,则无当于史裁也;一则厕于序目凡例,而视同弁髦,不为系说命名,厘定篇次,则不可以立体也。夫表有经纬而无辞说,图有形象而无经纬,皆为书志列传之要删。而流俗相沿,苟为悦人耳目之具矣。则传之既久,欲望如《三辅黄图》、《元和图志》之犹存文字,且不可得,而况能补马、班之不逮,成史部之大观也哉!

    图体无经纬,而地理之图则亦略存经纬焉。孟子曰:“行仁政,必自经界始。”《释名》曰:“南北为经,东西为纬。”地理之求经纬尚已。今之州县舆图,往往即楮幅之广狭,为图体之舒缩。此则丹青绘事之故习,而不可入于史部之通裁也。今以开方计里为经,而以县乡村落为纬,使后之阅者,按格而稽,不爽铢黍,此图经之义也。

    【 译文】

    史书的要旨,本纪作经线,其它各种体裁作纬线。有文辞的,叫作书,叫作传,没有文辞的,叫作表,叫作图;虚和实互相凭借,详和略互相参见,差不多可以没有遗憾了。从前司马迁创立《 史记》 一百三十篇的结构,只知道根据周代的谱作表,不知道追溯到夏代有图像的鼎而作图,于是使得古人的世系年月可以寻求,前世的地理形势、器物形状却不能顺踪迹查找。这就是学《 春秋》 学到它谱历的方法,不知道追溯《 易》 的形象而学到那图和文字的相通。列传需要表才有条理,就像书、志需要图才明显。前代儒者曾经说表缺少而列传不得不繁多,绝不知道图缺少而书、志不得不繁杂。啊!司马迁、班固以来,二千年了,竟没有创立这体例的,这里就彻底探究始末,深深地为《 史记》 叹惜。

    郑樵《 通志》 的《 图谱略》 ,自认为是独到的学问,这不过是著录书目,宣扬分类的方法而已。实际上史书有宏大体制,广泛收罗采取,一起保存各家学术,用来防备遗忘,郑樵也没有理解到这一点。就拿《 通志》 来说,纪、传都沿袭古人,把表改称谱,把志改称略,体裁也可以说完备了。怎么只知道收录图谱的名目,却不知道自己创立图的体裁,用来补前人史书所没有的;凭这来轻视汉、唐儒者们没有听说过,难道不惭愧吗?另外,郑樵收录图谱,自己说分类集中就容易保存,分散就容易散失,这说法似乎是对的口但现在考察郑樵的目录,查看前代的图,它们的消亡散失,正和郑樵以前相差不了多少。那么,自成一家的学术,不可以不进人史学家的宏大著作,不是仅仅拘谨地写在目录书里,就能保证使它们不会散失。司马迁《 史记》 有表,周代谱遗留的方法,到如今还存在;任宏收录图,郑樵说:任宏校兵书,有书有图,那方法可以说是好的。而汉代的礼仪制度,到魏、晋时已经不能考知。那么,争着著录书目的功绩小,创立史书的体裁的功绩大,这道理是容易明白的。

    史书不立表,而世系年月,还可以用文辞补充;史书不立图,而器物形状,必然不可能从文字中遍求。这是用耳可听和用眼看不同的原因,而图的重要意义,因此更超过表。古人口耳相传的学间,有不是文字所能写出的,贵在心领神会。至于图象的学问,又不是口耳所能相传授的,贵在眼光接触而道已存在。以郑康成的学间,而根据文字来探求,就把婆尊解释作有凤凰飞舞装饰的尊;等到凿背部的牛形尊发现以后,知道是王肃的说法好了。以孔颖达的学问,而就着文字意思来解释,长江源头出自崛山;等到金沙江的水道走通以后,知道是《 缅志》 所说的江流长了。这没有别的原因,一是受到夏商周三代图散失的限制,一是受到班固《 汉书• 地理志》 没有图学的限制。史书的《 地理志》 从班固开始,因此专门责备他。虽然有努力学习深人思考的人,读史书却看不到图,不免像盲人行走而用杖探地了。

    唐、宋时州郡的书,大多用图经作名称,而地理书包括地图,从萧何收集地图和户口册开始。由此可知图能在古代保存的原因,是每个朝代都有那书,只因为史部书籍不收图,于是凭图本身的力量不能独自流传千年。况且图的体裁,没有文辞可以诵读,不是纂辑一类的书能简要采取的;事是专家的学问,不是文人能做到的,史部书籍不把它们编集起来,就两传而失去它们的原本了。例如《 三辅黄图》 、《 元和郡县图志》 ,现在都是书保存下来图散失了,这难道是一朝一夕短时间内的事吗?大概古时没有刻板印书,图难以依样描画;而用来书写的竹、帛物体繁重,就又难以家家有书司马迁、珍日专门的学术,不为图确立体裁,而后人上溯水流忘了水源;怪不得他们互相跟随着而不做这事。解释经多错误,读史书昏乱,都是因为这。

    近代方志,往往有图,而没有听说可以当作准则的,那弊病有两个:一是追求景物,而山水的描画.在绘画技术上精巧,就不适合史书的体制了。一是和序目、凡例放在一起,而如同不需再戴的指子‘样看待,不为图加上文字取名称,整理排定篇序,这就不能确立体裁。表有经纬而没有文辞,图有形象而没有经纬,都是书志、列传的撮要删定;而流俗互相沿袭,随随便便地当作悦人耳目的东西。于是相传已经长久,期望像《 三辅黄图》 、《 元和那县麟志》 那样仍然保存文字,还不能做到,何况能补充司马迁、班固所没有做到的,构鹰史书的宏大规模呢?

    图体没有经纬,而地理图就也大致有经纬。孟子说:“实行仁政,必须从经界开始。”《 释名》 说:“南北叫作经,东西叫作纬。”地理学的求经纬,来源很久远了。现在的州、县地图,往往就着纸张的大小,作图体的伸缩,这就是绘画的老习惯,而不可进人史书的贯通体制。现在用计算面积里程作经,用县乡村落作纬,使后来看的人按照格子而检查,不相差丝毫,这是图经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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