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類別︰子部 作者︰清•王夫之 書名︰讀四書大全說

    一

    章句雲“夫豈有所倚著于物”,一“物”字,定何所指,小注中自有兩說︰其雲“為仁繇己而繇人乎哉”,則是物者,與己對者也;其雲“不靠心力去思勉”,則是物者,事也。兩說似乎難通。乃孟子曰“物交物”,則外物與己耳目之力而皆謂之物,蓋形器以下之統稱也。

    本文三句之中,理事異致,各有其倚,則各有其不倚。所雲“倚”者,統詞也。凡其所倚,即謂之物。則章句所雲物者,亦統詞也。

    以“經綸天下之大經”言之,則其所不倚者,不倚于外物,而非不倚于心力之謂。所以然者,人倫之事,以人相與為倫而道立焉,則不特盡之于己,而必有以動乎物也。盡乎己者,己之可恃也。動乎物者,疑非己之可恃也︰自非天下之至誠,則倚父之慈而親始可順,倚君之仁而上以易獲。其修之于己者既然,則以立天下之教,亦但可為處順者之所可率繇,而處變則已異致。唯夫天下之至誠,“肫肫其仁”,極至而無不可通,則雖如舜之父、文王之君,而我所以事之者,一無不可與天下共見而共繇之,初不倚君父之易順易獲而相得以章也。乃若心力之必盡,則如舜,如文,其為怨慕,為竭力,為小心,為服事,則固同于困勉者之篤行,非不思不勉而無待于心力。此以知︰以物為外物而雲“不繇人”者,為“大經”言也。

    至于“立天下之大本”,則初無所因于人,即欲倚之而固不得。特其“不聞亦式,不諫亦入”之卓然,有以存之于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斯至誠之“淵淵其淵”者,涵天下萬事萬物之節于靜深之地,不但學問之事無所藉于耳目,而警覺之幾亦無所資于省察。理以不妄而存,而非擇理以固執;欲以從心而不逾,而非執理以拒欲。未有所喜樂,而天下之待喜待樂者受益焉;未有所怒哀,而天下之待怒待哀者听裁焉。要皆藏密以立道義之門,而擇執之心力不與焉。此“不靠心力”之說,為“大本”言也。

    若夫“知天地之化育”,則至誠之“浩浩其天”者︰其心之正,即天地之心;其氣之順,即萬物之氣;于其所必化而知其化,于其所必育而知其育;不但非恃心力以推測,而亦不如介然通天地之情、介然知萬物之感者,倚天地之所著見、萬物之所往來者以為知之之逕。此如仁恕之分︰恕有推有譬,而即倚于情;仁之欲立欲達,無所倚于感也。知化之事,其為用最密,而所攝最大,則其有倚、無倚之分,為際尤微。此朱子所雲“自知得飽,何用靠他物去”。此“物”字之義,又即以天地制化育之理、萬物受化育之跡而言也,則不但不以對己之物為物,並不但以在己之耳目心力為言矣。

    經綸,有跡者也;立本,有主者也;知化,則無閑如字者也。其見功愈微,則其所倚者愈微,而其所謂物者益愈細。乃在立本之所謂物,以性為主,而以形為客;知化之所謂物,則凝于我之誠為主,而誠之察于天地萬物與我相為動者為客。則在立本而言物者,專于己之中;在知化而言物者,通于己之外︰此又以翕闢而分表里也。

    勉齋“不思不勉”之說,亦止可為立本言,而不能通于經綸、知化,合朱子所言而後盡其旨。均雲“倚”,均雲“物”,同中之異不明,欲以一語煞盡之,鮮不泥矣。

    二

    既雲“至誠之道非至聖不能知,至聖之德非至誠不能為”,又雲“其淵其天,非特如之而已”,則似至誠之德非至聖所能比擬。潛室、雙峰苦執此語,強為分析,如夢中爭夢,析空立界,徒費口舌。

    乃朱子又謂“外人觀其表,但見其如天如淵;至誠所以為德,自家里面真是其天其淵 ”,雖小異前說,終是捕風捉影。上章雲“溥博如天,淵泉如淵”,系之“時出之”上,則固自其足出未出者言之。章句固曰“五者之德充積于中”,則亦自家里面之獨喻者,而非外人之所能見,可知已。

    東陽迷謬執泥,乃謂“聖人見得聖人真是天、真是淵,眾人見其如天如淵”,似此戲論,尤為可惡。楞嚴經言比丘入定,鄰僧窺之,唯見水而不見人。如此,方是聖人見聖人真是天淵之的實證據,不然則亦如之而已爾。聖德既不易知,而又撮弄字影,橫生億計,其妄更無瘳矣!

    如實思之,言“如”、言“其”,果有別耶?前章所雲“如天”、“如淵”之天淵,兼德與形體而言。天者青霄之謂也,淵者深澤之謂也,指天淵之形體以擬其德之相肖也。此雲“其淵”、“其天”之天淵,則以德言耳。化育之廣大即謂之天,有本之靜深即謂之淵,非指青霄深澤而為言也。前章雲“溥博”,即此“其天”者也;雲“淵泉”,即此“其淵” 者也。此所雲“淵淵”,即“如淵”之謂也;“浩浩”,即“如天”之謂也。是詞有一順一逆之別,而文義一也。

    非“聰明聖知達天德者”,但不知其經綸、立本、知化之統于誠以敦化;而經綸之篤厚、立本之靜深、知化之廣大,即不謂盡人知之,而亦弗待于至聖。凡有血氣者之尊親,亦但于其見而敬之、言而信之、行而說之。至于足以有臨、足以容、執、敬、別之德,充積在中,溥博淵泉,與天淵合撰者,自非至聖之自知,亦孰能知之?

    朱子煞認三“其”字,其說本于游氏。游氏之言,多所支離,或借逕佛、老以侈高明,朱子固嘗屢闢之矣。至此,復喜其新奇而曲從之,則已浸淫于釋氏。而不知釋氏所謂理事一相,地、水、火、風皆從如來藏中隨影出現,正“自家里面真是天淵”之旨。若聖人之教,理一分殊,天自天也,淵自淵也,至誠自至誠也,豈能于如淵如天之上,更有其淵其天、當體無別之一境哉?

    三

    廣平以上章為至聖之德,此為至誠之道,語本有病,必得朱子“誠即所以為德”一語以挽救之,而後說亦可通。使其不然,則“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可不謂之德而謂之道乎?經綸、立本、知化,道之大者也。乃唯天下至誠為能之,則非備三者之乃為至誠,而至誠之能為三者。故曰“誠即所以為德”,德大以敦化而道乃大也。

    上章因聖而推其藏,故五德必顯,然至于言及“時出”,則亦道矣。蓋言聖則已屬道,有臨而容、執、敬、別,皆道也。故推其“足以”者有川流之德,以原本其道之咸具于德也。

    此章之言道者,唯大經、大本、化育,則道也;所以經綸之、立之、知之者,固德也。肫肫、淵淵、浩浩之無倚者,皆以狀其德矣。蓋言誠則已屬德,仁也、淵也、天也,皆其德也。故推其所為顯見于天下者,而莫非道之大也。

    以此言之,則廣平道、德之分,亦無當于大義,而可以不立矣。是以朱子雖取其說,而必曰“非二”以救正之。乃朱子之自為釋也,則固曰“承上章而言‘大德敦化’”,又已明其言德而非言道矣。

    然其所為存游氏之論者,則以末一節,或執鄭康成之說,將疑夫至誠、至聖之為兩人;故必分別大經、大本、化育之為道,而聰明睿知、仁義禮知之為德,固有不妄、達以一誠者之為大德;有其大德而聖德乃全,有其聖德而至誠之所以能體夫大道之蘊奧可得而知,誠則明,明而後誠無不至也。故朱子曰“此非二物”,又雲“此不是兩人事”,其以言至聖之躬體而自喻之,固已明矣。

    然朱子于此,則已多費轉折,而啟後人之疑。是其為疵,不在存游氏瓜分道、德之說,而在輕用康成“唯聖知聖”之膚解。康成之于禮,其得當者不少,而語及道、德之際,則豈彼所能知者哉?因仍文句,而曰“唯聖知聖”,則其訓詁之事畢矣。朱子輕用其說,而又曲為斡旋之,則胡不直以經綸、立本、知化為聖人之化,而以至誠之不待有倚而自肫肫、淵淵、浩浩者為敦化之德之為安乎?

    惟無倚之仁、無倚之淵、無倚之天,肫肫、淵淵而浩浩,故根本盛大而出不窮,而大德之所顯所藏,極為深厚,自非躬備小德者不足以知之。唯其有之,乃能知之。因有其敦化者,而後川流不息;既極乎川流之盛,自有以喻其化之所自敦矣。如此,則豈不曉了串徹,有以盡夫中庸之條貫而不爽。

    夫章句之支節,何居乎又存康成之言以為疑府,而復假廣平之說以理亂絲耶?鄭說汰,則游說亦可不留矣。至有吮康成之余沈,如新安所雲“知堯、舜唯孔子”者,則適足以供一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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