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唐、宋文 【捕蛇者說】(柳宗元)

類別︰集部 作者︰吳乘權、吳大職選編 書名︰古文觀止

    原文︰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1〕,無御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2〕,可以已大風、攣、瘺、癘〔3〕,去死肌,殺三蟲〔4〕。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5〕,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6〕。”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于蒞事者〔7〕,更若役,復若賦,則何如?”

    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向吾不為斯役〔8〕,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于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9〕;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籍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而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10〕,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11〕,視其缶〔12〕,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耶?”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13〕。”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14〕。

    注釋︰

    〔1〕嚙(ni 聶)︰咬。〔2〕臘(x 西)︰干肉。這里作動詞,有“風干”之意。〔3〕大風︰麻瘋病。攣(lu nw n巒宛)︰一種手腳拳曲不能伸直的病。瘺︰頸部腫爛流膿。癘︰惡瘡。〔4〕三蟲︰古時道家迷信的說法,認為人的腦、胸、腹三部分有“三尸蟲”,此蟲作崇,有關部分即得病。〔5〕太醫︰唐代設太醫署,有令二人,其下醫師為皇室治病。〔6〕數(shu 朔)︰多次。〔7〕蒞(l 利)事者︰管這事的官吏。〔8〕向︰從前。這里有假使的意思。〔9〕頓︰勞累。踣(b 薄)︰倒斃。〔10〕隳(hu 灰)突︰騷擾。〔11〕恂恂(x 巡)︰小心謹慎的樣子。〔12〕缶(f u否)︰小口大腹的瓦罐。〔13〕苛政猛于虎也︰據《禮記•檀弓下》記載︰“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于虎也。’”〔14〕人風︰民風。唐人避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諱,凡遇“民”字皆寫為“人。

    譯文︰

    永州的野外出產一種奇怪的蛇,它黑色的底子,白色的花紋,接觸到草木,草木全都枯死;咬到人,沒有能夠抗得住的。但是捉到它殺死風干做成藥物,卻可以治愈麻瘋、風濕性關節炎、頸部膿腫、毒瘡,除去壞死的肌肉,殺死危害人體的三尸蟲。當初,太醫奉皇帝的命令征集這種毒蛇,每年征收兩次。招募能捕這種蛇的人,可以用蛇充抵他應交納的租稅。永州的人都爭著去干這件差事。

    有一個姓蔣的,享有捕蛇免租的好處已經有三代了。我問起這件事,他說︰“我祖父死在捕蛇這差事上,我父親死在捕蛇這差事上,如今我繼承祖業干這差事已經十二年,有好幾次也差點被蛇咬死。”說著,露出很悲傷的神色。

    我很憐憫他,就說︰“你怨恨這差事嗎?我準備去告訴掌管這事的官吏,讓他更換你的差事,恢復你的賦稅,你看怎麼樣?”

    姓蔣的一听更加傷心,他眼淚汪汪地說︰“你是哀憐我,想讓我活下去嗎?那麼我這差事的不幸,遠比不上恢復我納稅的痛苦那樣厲害呀。假使當初我不干這捕蛇的差事,那早就困苦不堪了。從我家三代住在此地以來,算到現在已經六十年了,而鄉鄰們的生活卻一天比一天困難。他們拿出地里的全部出產,交出家里的一切收入;哭哭啼啼地背井離鄉,因饑渴勞累而倒斃在地;一路上被風吹雨淋,冒嚴寒酷暑,呼吸毒霧瘴氣,常常因此死掉的人橫七豎八地躺在路邊。從前和我祖父同居一村的人,現在十家中剩下的不到一家了;和我父親同居一村的人,現在十家中剩下的不到兩三家了;和我一起住了十二年的,如今十家中剩下的也不到四五家了︰不是死了,就是搬走了。而我卻因為捕蛇才幸存下來。那凶狠的差役來到我們村里時,到處吵鬧,到處騷擾,嚇得人們亂喊亂叫,連雞狗也不得安寧。我只要小心翼翼地起來,看看那貯蛇的瓦罐子,見我捕的蛇還在里面,就放心倒頭大睡。平時我小心地喂養蛇,到規定交納的時間就去上交。回家後就怡然自得地享用自己田地里出產的東西,這樣來安度天年。因為一年之中冒生命危險的時機只有兩次,其他的時候都過著心情舒暢的生活,哪會象我的鄉鄰們那樣天天擔驚受怕呢!我現在即使就死在捉蛇上面,比起我鄉鄰們的死亡那已晚得多了,又怎麼敢怨恨呢!” 我听了更加難過。孔子曾經說過︰“暴政比老虎更加凶惡啊。”我曾經懷疑這句話。現在拿姓蔣一家的遭遇來看,這話還真是確實的。唉,誰知道橫征暴斂對百姓的毒害比毒蛇更厲害呢!因此我才寫了這篇文章,留待那些考察民情風俗的官吏參考。

    賞析︰

    《捕蛇者說》是柳宗元被傳誦不衰的著名篇章之一。全篇通過作者和捕蛇者的對話,記述了蔣氏一家三代冒死捕蛇,抵償租稅的悲慘遭遇;反映了鄉鄰們在繁重的賦稅剝削下十室九空,非死則徙的悲難生活;深刻的揭露了唐代封建統治者橫征暴斂,殘酷掠奪勞動人民的罪行。作者在文中對勞動人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苛政猛于虎”的主旨得到了最集中的體現。

    文章圍繞著題旨,分三個部分加以敘寫。第一部分先從永州異蛇的狀貌、劇毒和用途切入︰“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瘺、癘,去死肌,殺三蟲。”然後再講述當地人爭相捕蛇的由來和捕到蛇的好處︰“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這一段其實就是背景介紹,也是作者之所以和捕蛇者對話的引子。

    第二部分以問答形式,記敘了蔣氏三代捕蛇抵賦與鄉鄰不捕蛇而納賦所經歷的不同遭遇︰“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于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則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

    蔣氏雖然兩代死于捕蛇,但其命運比鄉鄰不捕蛇還是好得多,這也是蔣氏不願更役復賦的原因,通過捕蛇的危險和受官府搜刮兩者的利害相比較,顯示了賦斂比毒蛇更毒,這是文章的重心。

    第三部分借用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點明題旨。結尾處“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闡明了作者的寫作目的,是為了留給那些考察民情風俗的官吏來參考的。以上三個部分不僅層次清晰,行文順暢,而且字里行間始終滲透著作者的思想感情,如果不是被貶親自接觸當時的下層社會,作為封建社會里的官吏和文人,無論如何是不會直言鞭撻貪官悍吏,同情普通百姓的。

    像《捕蛇者說》這種針砭現實的文章,極易寫得蒼白、枯燥。但柳宗元是古文運動的領袖之一,他有很高的藝術造詣和駕馭題材的本領,因而將《捕蛇者說》寫得極具特色。在結構上,用異蛇之毒和賦斂之毒兩條線索有機交織,相互配合。在手法上,運用襯托、對比,用捕蛇危險和蔣氏不願更役復賦對比,用悍吏騷擾時鄉鄰不得安寧而蔣氏卻能安心飼蛇對比,從而襯托出賦斂之毒甚于蛇。作者之所以順著兩條線索,采用事事對照,處處反襯的手法,不僅增強了可讀性,而且突出了題旨,具有極強的說服力和可信性。

    再有一點,就是作者在人物對話中,避免長篇敘述,不時運用描寫的手法,突出形象感,增加了立體畫面。如蔣氏個人的遭遇用敘述交待,而鄉鄰的悲慘境況則用描寫的方法,給讀者面前呈現出一幅農村凋敝圖。對于官吏催租逼賦的情景,寥寥數言便將悍吏來後“雖雞狗不得寧焉”的情景烘托出來。如果把這些描寫換成敘述,將會有一種冗長、沉重、枯燥的感覺,給人印象會是說教式的。可見,敘述和描寫交叉運用,事與景互相交融,給文章增色不少。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散文里運用細節描寫刻畫人物十分成功。如悍吏來到村里催租逼賦時,蔣氏“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這幾句話使蔣氏活脫脫躍然紙上,他的心理狀態和行為舉止,顯示出蔣氏獨有的個性特征。這種手法就是對現今的散文寫作也是有其借鑒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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