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窦氏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南三复,晋阳世家也。有别墅,去所居十里余,每驰骑日一诣之。适遇雨,途中有小村,见一农人家,门内宽敞,因投止焉。近村人固皆威重南。少顷,主人出邀,�踌甚恭。入其舍,斗如。客既坐,主人始操�,殷勤汜扫。既而泼蜜为茶。命之坐,始敢坐。问其姓名,自言:“廷章,姓窦。”未几,进酒烹雏,给奉周至。有笄女行炙,时止户外,稍稍露其半体,年十五六,端妙无比。南心动。雨歇既归,系念綦切。越日,具粟帛往酬,借此阶进。是后常一过窦,时携肴酒,相与留连。女渐捻,不甚避忌,辄奔走其前。睨之,则低鬟微笑。南益惑焉,无三日不往者。一日,值窦不在,坐良久,女出应客。南捉臂押之。女惭急,峻拒曰:“奴虽贫,要嫁,何贵倨凌人也!”时南失偶,便揖之曰:“倘获怜眷,定不他娶。”女要誓;南指矢天日,以坚永约,女乃允之。

    自此为始,瞰窦他出,即地缱绻。女促之曰:“桑中之约,不可长也。日在拼檬之下,倘肯赐以姻好,父母必以为荣,当无不谐。宜速为计!”南诺之。转念农家岂堪匹偶,姑假其词以因循之。会媒来为议姻于大家,初尚踌躇,既闻貌美财丰,志遂决。

    女以体孕,催并益急,南遂绝迹不往。无何,女临蓐,产一男。父怒榜女。女以情告,且言:“南要我矣。”窦乃释女,使人问南。南立却不承。窦乃弃儿,益扑女。女暗哀邻妇,告南以苦。南亦置之。女夜亡,视弃儿犹活,遂抱以奔南。款关而告阍者曰:“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死。彼即不念我,宁不念儿耶?”阉人具以达南,南戒勿内。女倚户悲啼,五更始不复闻。质明视之,女抱儿坐僵矣。

    窦忿,讼之上官。悉以南不义,欲罪南。南惧,以千金行赂得免。大家梦女披发抱子而告曰:“必勿许负心郎;若许,我必杀之!”大家贪南富,卒许之。既亲迎,而奁妆丰盛,新人亦娟好,然善悲,终日未尝睹欢容。枕席之间,时复有涕�。问之,亦不言。过数日,妇翁来,入门便泪,南未遑问故,相将入室。见女而骇曰:“适于后园,见吾女缢死桃树上;今房中谁也?”女闻言,色暴变,仆然而死。视之,则窦女。急至后园,新妇果自经死。骇极,往报窦。窦发女冢,棺启尸亡。前忿未蠲,倍益惨怒,复讼于官。官以其情幻,拟罪未决。南又厚饵窦,哀令休结。官亦受其赇嘱,乃罢。而南家自此稍替。又以异迹传播,数年无敢字者。

    南不得已,远于百里外聘曹进士女。未及成礼,会民间讹传朝廷将选良家女充掖庭,以故有女者,悉送归夫家。一日,有妪导一舆至,自称曹家送女者。扶女入室,谓南曰:“选嫔之事已急,仓卒不能如礼,且送小娘子来。”问:“何无客?”曰:“薄有奁妆,相从在后耳。”妪草草径去。南视女亦风致,遂与谐笑。女俯颈引带,神情酷类窦女。心中作恶,第未敢言。女登榻,引被幛首而眠。亦谓是新人常态,弗为意。日敛昏,曹人不至,始疑。捋被问女,而女亦奄然冰绝。惊怪莫知其故。驰仟告曹,曹竟无送女之事。相传为异。时有姚孝廉女新葬,隔宿为盗所发,破材失尸。闻其异,诣南所征之,果其女。启衾一视,四体裸然。姚怒,质状于官。官以南屡无行,恶之,坐发家见尸,论死。

    异史氏曰:“始乱之而终成之,非德也,况誓于初而绝于后乎?挞于室,听之;哭于门,仍听之:抑何其忍!而所以报之者,亦比李十郎,渗矣!”

    【译文】

    南三复出身晋阳一个世代为官的家族。家中有别墅,离家住的地方有十多里地。他骑着马每天跑一趟。有一次,恰巧碰上下雨,路边有个小村,他见到有一个农家,门里挺宽敞,就进去避雨。附近村子里的人本来都对南三复很看重,工夫不大,主人就出来邀请,态度侗促不安,十分恭谨。进入屋里,见屋子十分狭窄。客人坐厂后,主人才拿起笤帚打扫屋子,随后又沏蜜水当茶招待他。南三复让主人坐,主人才敢坐下,他又问主人姓名,主人说:“叫廷章,姓窦。”过了一会儿,又送上酒来,煮了小鸡,招待得十分周到。有个姑娘在烧火做饭,有时在门外停下稍稍露出半身来。姑娘寸五六岁,长得十分端庄美丽。南三复的心有些动了。雨停后回到家里,对那姑娘更加念念不忘。第二天,他带着粮食布匹去酬谢,想借此机会逐渐接近她。从此之后,便经常到窦家来,有时带上酒菜,借机多呆些时候。那姑娘与南三复渐渐熟悉了,也不很躲避了,不断在他眼前走来走去。南三复看她,她就低头一笑。南三复更迷上了她,没有隔过三天不去的。有一天,赶上窦廷章不在,他坐了很长时间不走,那姑娘出来招待客人。南三复抓住她的胳臂调戏她,姑娘又羞又怕,严肃地拒绝。说;“我虽然贫苦,也要按照规矩出嫁,为什么依着权势欺侮人呢!”当时南三复妻子死了,便向她作揖行礼说:“如果得到你的怜爱,一定不再另娶别人。”姑娘让他发誓,南三复指着天日发誓,表示要坚定地永远地爱她,那女子才答应了他。

    由这次做为开始,南三复一看窦廷章外出,就去找那姑娘亲热。那姑娘催促他,说:“这种背着人的男女幽会,不能长久下去,我每天都在您的荫庇之下,如果给我家与您结为婚姻的机会,父母一定会把这事当做荣耀,肯定不会不成,应该赶快想办法。”南三复答应了。他转念一想,一个农家女子,怎么能做我的妻子,暂且用假话来敷衍他吧!恰好有媒人来为一个富家女子提亲,开始南三复还犹豫,后来听说那女子相貌美丽,家中有丰厚财产,就下决心应允了。姑娘怀孕了,催促得更急了,南三复就不再去见她。不久,姑娘临盆产下一个男孩。她父亲打了她一顿,她就把实情告诉了父亲,并且说;“南三复答应娶我。”窦廷章才放了女儿,托人问南三复。南三复立时拒不承认。窦廷章就把孩子扔了,又打了女儿。姑娘暗中哀求邻家人,把自己的苦处告诉南三复,南三复置之不理。姑娘夜里逃出来,看那被扔掉的孩子还活着,就抱着那孩子去找南三复。她敲开南家大门对看门的人说:“只有得到你们主人一句话,我就可以不死。他即使不想着我,难道他也不想想他儿子吗?”看门人把这话全告诉了南三复,南三复警告看门人不要让她进来。窦姑娘倚着门悲伤地哭着。一直到五更天才不再听到哭声,等天亮那看门人一看,姑娘抱着孩子坐着,身体已经僵硬了。

    窦廷章愤怒极了,就告到官府。官员们都认为南三复行为不合义理,打算判他的罪。南三复害怕了,就用千两银子去行贿,免除了这场官司。

    那个富家主人梦见窦氏披散头发抱着孩子对他说:“你一定不要答应把女儿嫁给那个负心人,如果你答应了,我一定要杀死她。”那富人贪图南三复有钱,最后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到了迎亲那天,嫁桩又多又好,新媳妇也很漂亮,只是总很悲伤,整天不曾看到一点喜悦的脸色。夫妻睡觉时,也常常流泪。南三复问她,她也不言语。过了几天,新媳妇的父亲来了,进门就哭,南三复没来得及问,就请他进屋。那父亲一见到女儿,惊怕地说:“刚才在后园中,见到我女儿在桃树上上吊死了,这屋里的是谁呢?”她女儿听了这话,脸色突然变了,倒在地上就死了。他们一看,原来是窦家的女子。急急忙忙来到后园,新媳妇果然上吊死了。他们惊怕极了,就去报告窦廷章。窦廷章挖开窦女的坟,棺材被打开了,女儿的尸首没了,窦廷章先前的愤怒还没消除,又添上这加倍的惨伤和愤怒,就又告到官府。官员认为这事过于奇幻,一时不好判罪。南三复又送很多钱给窦廷章,哀求他撤诉。官员们也接受了南三复的贿赂托付,这事才算完了。可是南家从此渐渐衰落了,又因为这些怪事传播出去,好几年没有人敢嫁她。

    南三复不得已,远到百里之外聘下曹进士的女儿,还没成亲。赶上民间谣传朝廷将要选良家女进宫充当嫔妃,因此有女儿的,全都送到丈夫家里。有一天,有个老妇人领着一辆车来到南家,自称是曹家送女儿来了,她对南三复说:“朝廷选嫔妃的事已经很急了,时间紧迫,不能按照礼节行事,暂且送姑娘过来。”南三复问:“怎么没有客人?”那老妇人说:“有点嫁桩,都跟在后边呢。”老妇人说完就匆匆忙忙地径直走了。南三复看那女子,相貌也还美好,就与她说笑。那女子低头拉着衣带,神态很像窦家女子。南三复心中很恶心,但也不敢言语。女子上了床拉过被子盖上头就睡了。南三复也认为是新婚女子常有的情形,没有放在心上。天黑了,曹家人还没到,他才开始感到怀疑,掀起被子想问那女子,而那女子已经断气,身体冰冷了。他又吃惊,又奇怪,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派人骑马去告诉曹家,曹家竟然不知有送女儿这件事。人们都把这事做为怪事传播。

    当时有一个姓姚的举人有个女儿新近死了,刚刚埋葬。隔了一夜,坟被贼人挖开了,棺材也被打开,尸体丢了。姚举人听说这怪事,来到南家查看,一看,果然真是他的女儿。他再掀起被子看,那女子赤裸着身体。姚举人十分愤怒,写了状子告到官府。官员们因为南三复多次于这些不正当的事,很厌恶他,判他犯了挖掘别人坟墓现露尸体罪,处以死刑。

    异史氏说:“开始乱搞,最后结成婚姻,那也是不道德的。何况当初发下誓言,而后来却拒绝呢?在家被打,听任不管;在门前哭,仍然听任不管;这是多么残忍啊!然而用来报应他的,也比《霍小玉传》中的李益还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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