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仙人岛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王勉,字黾斋,灵山人。有才思,屡冠文场,心气颇高;善谓骂,多所凌折。偶遇一道士,视之曰:“子相极贵,然被‘轻薄孽’折除几尽矣。以子智慧,若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王嗤曰:“福泽诚不可知,然世上岂有仙人!”道士曰:“子何见之卑?无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乃益笑其诬。道士曰:“我何足异。能从我去,真仙数十,可立见之。”问:“在何处?”曰:“咫尺耳。”遂以杖夹股间,即以一头授生,令如己状。嘱合眼,呵曰:“起!”觉杖粗如五斗囊,凌空翕飞,潜扪之,鳞甲齿齿焉。骇惧,不敢复动。移时,又呵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楼延阁,类帝王居。有台高丈余。台上殿十一楹,弘丽无比。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设筵招宾。殿上列数十筵,铺张炫目。道士易盛服以伺。少顷,诸客自空中来,所骑或龙、或虎、或鸾凤,不一类。又各携乐器。有女子,有丈夫,有赤其两足。中独一丽者,跨彩凤。宫样妆束,有侍儿代抱乐具,长五尺以来,非琴非瑟,不知其名。酒既行,珍肴杂错,入口甘芳,并异常馑。王默然寂坐,惟目注丽者。然心爱其人,而又欲闻其乐,窃恐其终不一弹。酒阑,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云盛会,自宜尽欢。请以器之同者,共队为曲。”于是各合配旅。丝竹之声,响彻云汉。独有跨凤者,乐位无偶。群声既歇,侍儿始启锈囊,横陈几上。女乃舒玉腕,如掐筝状,其亮数倍于琴,烈足开胸,柔可荡魄。弹半炊许,合殿寂然,无有咳者。既阑,铿尔一声,如击清磬。共赞曰广云和夫人绝技哉!”大众皆起告别,鹤唳龙吟,一时并散。

    道士设宝榻锦衾,备生寝处。王初睹丽人,心情已动。闻乐之后,涉想尤劳。念己才调,自合芥拾青紫,富贵后何求弗得。顷刻百绪,乱如蓬麻。道士似已知之,谓曰:“子前身与我同学,后缘意念不坚,遂坠尘网。仆不自他于君,实欲拔出恶浊,不料迷晦已深,梦梦不可提悟。今当送君行,未必无复见之期,然作天仙,须再劫矣。”遂指阶下长石,令闭目坐,坚嘱无视。已,乃以鞭驱石。石飞起,风声灌耳,不知所行几许。忽念下方景界,未审何似,隐将两眸微开一线,则见大海茫茫,浑无边际。大惧,即复合,而身已随石俱堕,砰然一响,汩没若鸥。幸夙近海,略谙泅浮。闻人鼓掌曰:“美哉跌乎!”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湿’矣!”视之,年可十六七,颜色艳丽。王出水寒栗,求火燎之。女子言:“从我至家,当为处置。苟适意,勿相忘。”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狈,过此图以身报,何但不忘!”女子以棹催艇,疾如风雨,俄已近岸。于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导与俱去。半里许入村,见朱户南开,进历数重门,女子先驰入。少间,一丈夫出,是四十许人,揖王升阶,命侍者取冠袍袜履,为王更衣。既,询邦族。王曰:“某非相欺,才名略可听闻。崔真人切切眷恋,招升天阙。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愿栖隐。”丈夫起敬曰:“此名仙人岛,远绝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得近名流。”因而殷勤置酒。又从容而言曰:“仆有二女,长者芳云,年十六矣,只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莲人,离席称谢。桓命于邻党中,招二三齿德来。顾左右,立唤女郎。无何,异香浓射,美妹十余辈,拥芳云出,光艳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拜已,即坐。群妹列侍,则采莲人亦在焉。酒数行,一垂髫女自内出,仅十余龄,而姿态秀曼,笑依芳云肘下,秋波流动。桓曰:“女子不在闺中,出作何务?”乃顾客曰:“此绿云,即仆幼女。颇惠,能记典坟矣。”因令对客吟诗。遂诵竹枝词三章,娇婉可听。便令傍姊隅坐。桓因谓:“王郎天才,宿构必富,可使鄙人得闻教乎?”王即慨然诵近体一作,顾盼自雄。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邻叟再三诵之。芳云低告曰:“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一座抚掌。桓请其他。王述水鸟诗云:“潴头鸣格碟,……”忽忘下句。甫一沉吟,芳云向妹咕咕耳语,遂掩口而笑。绿云告父曰:“渠为姊夫续下句矣。云:‘狗腚响朝巴。”’合席粲然。王有惭色。桓顾芳云,怒之以目。王色稍定,桓复请其文艺。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乃炫其冠军之作,题为“孝哉,闽子骞”二句,破云:“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顾父曰:“圣人无字门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王闻之,意兴索然。桓笑曰:“童子何知!不在此,只论文耳。”王乃复诵。每数句,姊妹必相耳语,似是月旦之词,但嚅嗫不可辨。王诵至佳处,兼述文宗评语,有云:“字字痛切。”绿云告父曰:“姊云:‘宜删“切”字。”众都不解。桓恐其语墁,不敢研诘。王诵毕,又述总评,有云:“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掩口语妹,两人皆笑不可仰。绿云又告曰:“姊云:‘羯鼓当是四挝。’众又不解。绿云启口欲言,芳云忍笑诃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众大疑,互有猜论。绿云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则‘不通’。鼓四挝,其声云‘不通又不通’也。”众大笑。桓怒诃之。因而自起泛卮,谢过不追。王初以才名自诩,目中实无千古。至此,神气沮丧,徒有汗淫。桓谀而慰之曰:“适有一言,请席中属对焉:‘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众未措想,绿云应声曰:“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失笑,呵手扭胁肉数四。绿云解脱而走,回顾曰:“何预汝事!汝骂之频频,不以为非;宁他人一句,便不许耶?”桓咄之,始笑而去。邻叟辞别。诸婢导夫妻入内寝,灯烛屏榻,陈设精备。又视洞房中,牙签满架,靡书不有。略致问难,响应无穷。王至此,始觉望洋堪羞。女唤“明�”,则采莲者趋应,由是始识其名。屡受诮辱,自恐不见重于闺闼。幸芳云语言虽虐,而房帏之内,犹相爱好。王安居无事,辄复吟哦。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纳否?”问;“何言?”曰:“从此不作诗,亦藏拙之一法也。”王大惭,遂绝笔。久之,与明�渐押。告芳云曰:“明�与小生有拯命之德,愿少假以辞色。”芳云乃即许之。每作房中之戏,招与共事,两情益笃,时色授而手语之。芳云微觉,责词重叠。王惟喋喋,强自解免。一夕,对酌,王以为寂,劝招明舀,芳云不许。王曰:“卿无书不读,何不记‘独乐乐’数语?”芳云曰:“我言君不通,今益验矣。句读尚不知耶?‘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一笑而罢。适芳云姊妹赴邻女之约,王得间,急引明�,绸缪备至。当晚,觉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阴尽肿。大惧,以告芳云。云笑曰:“必明舀之恩报矣!”王不敢隐,实供之。芳云曰:“自作之殃,实无可以方略。既非痛痒,听之可矣。”数日不瘳,忧闷寡欢。芳云知其意,亦不问讯,但凝视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王曰:“卿所谓‘胸中正,则眸子嘹焉’。”芳云笑曰:“卿所谓‘胸中不正,则燎子眸焉’。”盖“没有”之“没”,俗读似“眸”,故以此戏之也。王失笑,哀求方剂。曰:“君不听良言,前此未必不疑妄为妒意。不知此婢,原不可近。裹实相爱,而君若东风之吹马耳,故唾弃不相怜。无已,为若治之。然医师必审患处。”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不觉大笑,笑已而瘳。

    逾数月,王以亲老子幼,每切怀忆,以意告女。女曰:“归即不难,但会合无日耳。”王涕下交颐,哀与同归。女筹思再三,始许之。桓翁张筵祖饯。绿云提篮入,曰:“姊妹远别,莫可持赠。恐至海南,无以为家,夙夜代营宫室,勿嫌草创。”芳云拜而受之。近而审谛,则用细草制为楼阁,大如橼,小如橘,约二十余座,每座梁栋榱题,历历可数。其中供帐床榻,类麻粒焉。王儿戏视之,而心窃叹其工。芳云曰:“实与君言!我等皆是地仙。因有夙分,遂得陪从。本不欲践红尘,徒以君有老父,故不忍违。待父天年,须复还也。”王敬诺。桓乃问:“陆耶?舟耶?”王以风涛险,愿陆。出则车马已候于门。谢别而迈,行踪骛驶。俄至海岸,王心虑其无途。芳云出素练一匹,望南抛去,化为长堤,其阔盈丈。瞬息驰过,堤亦渐收。至一处,潮水所经,四望辽邀。芳云止勿行,下车取篮中草具,偕明�数辈,布置如法,转眼化为巨第。并入解装,则与岛中居无稍差殊,洞房内几榻宛然。时已昏暮。,因止宿焉。早旦,命王迎养。王命骑趋诣故里,至则居宅已属他姓。问之里人,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惟老父尚存。子善博,田产并尽,祖孙莫可栖止,暂僦居于西村。王初归时,尚有功名之念,不恝于怀。及闻此况,沉痛大悲,自念富贵纵可携取,与空花何异!驱马至西村见父,衣服滓敝,衰老堪怜。相见,各哭失声。问不肖子,则出赌未归。王乃载父而还。芳云朝拜已毕,蝉汤请浴,进以锦裳,寝以香舍。又遥致故老与谈宴,享奉过于世家。子一日寻至其处,王绝之,不听入,但予以廿金,使人传语曰:“可持此买妇,以图生业。再来,则鞭打立毙矣!”子泣而去。王自归,不甚与人通礼。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盘桓,为抑过于平时。独有黄子介,夙与同门学,亦名士之坎坷者,王留之甚久,时与秘语,赂遗甚厚。居三四年,王翁卒,王万钱卜兆,营葬尽礼。时子已娶妇,妇束男子严,子赌亦少间矣。是日临丧,始得拜识姑嫜。芳云一见,许其能家,赐三百金为田产之费。翼日,黄及子同往省视,则舍宇全渺,不知所在。异史氏曰:“佳丽所在,人且于地狱中求之,况享受无穷乎?地仙许携妹丽,恐帝闽下虚无人矣。轻薄减其禄籍,理固宜然,岂仙人遂不之忌哉?彼妇之口,抑何其虐也!”

    【译文】

    王勉,表字黾斋,灵山人。很有才气,而且思路敏捷,在科举考试中多次名列第一,而且心强气盛,自视很高。还善于嬉笑怒骂,很多人被他凌辱伤害。偶然间遇见一位道士,看了他之后说:“您的骨相极其高贵,但是被你的‘做人轻薄的罪孽’折去得差不多了。凭您的聪明才智,如果能回心转意潜心学道的话,还是可以名列仙籍的。”王勉嗤笑他说道:“人们的幸运能够延续多久,当然是不可能深知的,不过人世间难道会有神仙吗?”道士说:“您的见解怎么这样卑下呀?不用到别的地方去寻求,就说我吧,就是神仙啊!”王勉就更加笑话他说的是一派胡言。道士说:“我有什么值得看重的。如果你能跟着我走一趟,那么几十个神仙,马上就能看见。”王勉问:“在什么地方?”道士说:“不过一尺左右罢了。”于是道士就拿一根木杖夹在两腿之间,还把木杖的一端交给王勉,让他也像自己这个样子。并嘱咐王勉闭上两眼,道士大声说:“起来!”王勉就觉得那根木杖粗大得像个能装五斗粮食的口袋,这个口袋腾空之后,一收一鼓的在飞行,再偷偷地用手摸一下,鳞甲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王勉害怕极了,一点也不敢再动一动身体。过了一段时间,道士又大声说:“停下来!”就把那根木杖抽走,王勉和道士降落在一座大宅院之中,这个庭院楼上有楼,阁外有阁,很像是帝王的宫殿。其中有土台高过一丈,台下殿堂有十一间,宏伟壮丽,无与伦比。道士拉着客人上到台上,就吩咐童子设筵招待宾客。大殿之上摆了几十桌酒席,铺设得十分排场,令人眩晕。道士换了一套庄重的衣服来招待他。过了片刻,各位宾客从空中下来,他们的坐骑,有的是龙,有的是马,有的是虎,有的是鸾凤,都不是一样的。另外每个人各携带一件乐器。这里面有女子,有男子,还有光着两只脚的。其中唯独一位美貌佳人,骑着的是彩色的凤凰。她按宫廷的式样装束打扮,旁边有一个侍候她的人代为托着乐器。那件乐器,长不过五尺左右,既不是琴,也不是瑟,不知道它的名称。酒宴开始之后,各种名贵的菜肴,摆放得错落有致。吃到嘴里,甘甜味美,都和常见的美味佳肴不一样。王勉默默地呆坐在那里,只用眼睛注视着那位美貌佳人。他心里真爱这位美人,又想听一下她的乐器演奏,可就怕她到最后连一支曲子都不弹。酒宴将要结束的时候,一位老者起来提议说:“承蒙崔真人盛情召见,今天可说是盛大的集会,自然应当尽情地欢乐一番。请使用同一种乐器的人,结成一队共同演奏一曲。”于是使用同一种乐器的人,分成几部分,配合得很有秩序。这时丝竹管弦演奏之声,惊天动地,直上云霄。只有那位骑着凤凰的美人,弹奏乐器的技艺没有人可以和她配对儿的。大家的演奏既已停止,侍女才解开绣花的口袋,并把乐器横着放在几案之上。这时美人才轻轻地舒展开洁白的双臂,像是用手弹拨筝的样子,那声音的响亮比琴声高出好几倍,乐曲的声音足以使人心情开放,柔和的旋律更使人惊心动魄。大约弹了作半顿饭的工夫,整个殿堂鸦雀无声,连一点咳嗽的声音都听不到。这章曲子演奏完毕,只听到“铿”的那么一声,像是敲打着清脆的玉磬的声音那样。这时大家一致赞扬说云和夫人的技艺美妙绝伦啊!”同时各位宾客都起身向主人告别,告别之声如鹤鸣龙吟,激动人心,说着说着就各自离开了。道士准备好了八宝床和锦缎被,作为王勉歇息的时候使用。王勉眼看着美人的时候,心情已经激动得不得了;听到她演奏的乐曲之后,对她越发想入非非。王勉考虑到个人的才识学问,本应当毫不费力就会取得高官厚禄,有了地位和财富之后,我要求什么能得不到呢?一想到这些,顷刻之间心里千头万绪,活像一团乱麻。道士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心理活动,就对他说道:“您的前世曾和我是同学,后来由于意志不坚定,才坠落到人世间的罗网之中,我不把你当做外人,真是想把你从污浊的尘世里救出来,没想到你让人世间花花绿绿迷惑得这样深啊,糊涂昏乱得不可救药。现在就送您回去,不一定就没有再见的机会了,不过想要成为天上的神仙,还要经历两次劫难啊!”于是道士指着台阶下的一块长的石头,让他闭上眼睛坐在上面,还一再嘱咐他绝不能睁眼往外看。嘱咐完了,道士就用手扬起鞭子驱赶那块石头。那块石头就飞了起来,风声很大,震动耳膜,不知道到底走了多远啦。王勉忽然想到我的身下的景物,不知道像是什么样子,就偷偷地把两个眼睛稍微开了那么一条缝儿,就看到一片茫茫大海,无边无际。他害怕得要命,赶忙闭上眼睛,可是身体已经随着石头一起掉下来了,只听得“砰”的一响,像海鸥那样沉没在海里。幸亏他平日住的地方离大海很近,稍稍熟习一点泅渡的技能。这时闻到有人鼓着掌说道:“这一跤摔得真叫美呀!”正在万分危急的时刻,有一个女子把他拉到船上,而且说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秀才算是考中了!”王勉一看,那个女子的年龄有十六七岁,面容鲜艳而美丽。王勉刚刚从水里出来,冷得要命,就要求用火烤烤他。女子说道:“你跟着回家吧,到了家我再想法帮助你。如果你一切感到满意的话,以后千万别忘了我!”王勉说:“怎么会这样说呢!我本是一个中原地区的才子,今天遇到到这种狼狈不堪的处境,从此之后只能以自己的全身的力量去报答你,岂止是不要忘记呀!”于是女子用桨摇船,船飞快得如暴风骤雨,不大一会儿就靠了岸。女子从船舱里拿出她采的一束莲花,带领他一起走了。走了半里多地就来到一个村庄,见一扇红色大门向南大开,进去之后又经过好几道门,这时女子先跑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子走出来,看来有四十多岁的年纪,向王勉施礼之后,请王勉登上台阶进入房里,同时吩咐侍者取来帽子衣服袜子和鞋,让王勉更换衣服。之后,那个男子便询问王勉的家族情况。王勉说:“我不会用话欺骗你们,我的才识学问你们或许会听到一些。崔真人对‘我殷切爱护,招请我上了天宫。但我自己考虑到考取功名易如反掌,因此就不愿留在天宫隐居。”那个男子起身敬礼后说:“这里名叫仙人岛,远离人世,我名叫文若,姓桓,世代幽居在这荒僻的地方,今天是何等的荣幸,得到机会结识您这样的名流人物。”于是热情地置备酒宴。又从容不迫地对王勉说:“我有两个女儿,老大叫做芳云,已经十六岁了,到现在还没有遇到一个美好的青年。我想让她侍奉您这位高雅的人士,不知怎么样?”王勉想一定是那个采莲的人,就离开座位连连表示谢意。桓文若就派人在邻居里面,请几位年高德劭的前来。又回头看一下旁边的佣人,叫他们立刻把女郎叫过来。不大一会工夫,奇妙的香气浓浓地向人扑来,在十几个漂亮姑娘的簇拥之下,芳云走出来,她的光彩艳丽明媚照人,真像出水之荷花,和早晨的太阳相互辉映。拜见了之后,就坐在一旁。在那几个站在旁边的漂亮姑娘里,采莲人也站在其中。敬过几次酒之后,一个挽着抓髻的少女从里面走出来,仅仅十多岁的样子,但是仪态优美俊秀,笑嘻嘻地靠在芳云胳膊肘的下面,美如秋水的眼睛,不住地看这看那。桓文若对她说道:“女孩子不在闺房里呆着,出来干什么?”说着就对大家说:“这就是绿云,是我的小闺女。还很聪明好学,能够记诵一些古代的典籍呢。”于是就让她面对客人吟诵诗篇。绿云就吟诵了三首竹枝词,读得娇羞婉转,悦耳动听。这样,桓文若就让她坐在她姐姐旁边的角落里。桓文若于是对王勉说道:“王家郎君天赋极高,过去的作品一定很多,能够让敝人领教一下吗?”王勉就大大方方地诵读了一首近体诗,环顾四周,很为自负。其中有那么两句:“叹我独自一身,只有男子汉的须眉还在,刚刚喝了那么一点的酒,就把我心里的郁闷之气全部消除。”邻居的老头们听了之后再三诵读这首诗。芳云却低着头告诉他说:“上一句说的是孙悟空离开了火云洞,下一句说的是猪八戒路过子母河呀!”在座的无不鼓掌大笑起来。桓文若又请求王勉再把其他作品展示一下。王勉就又述说了水鸟诗:“潴头的水鸟在‘咯咯’地叫着……”忽然间把下一句忘掉了。刚要低声念出来的时候,芳云却向妹妹的耳边嘀咕几句,就捂着嘴大笑起来。绿云告诉父亲说;“姐姐她替姐夫把下一句接续下来了。是说‘狗腚放屁响个噼里啪啦。”在座的人又都笑了起来。王勉似乎有些羞惭的脸色,桓文若回头看了芳云一眼,显得很是生她的气。这时王勉的脸色才稍好了些,桓文若又请他谈一谈对八股时文的看法。王勉心里想,这些远离人世的人,肯定不会知道什么八股文的写法,就把他过去的夺魁之作,拿出来炫耀一番,题目叫做:“孝哉闵子骞”二句。这篇八股文的“破题”部分说:“孔圣人赞扬大贤者的孝顺之心……”绿云这时对父亲说:“孔圣人是不会称他弟子的表字的,‘孝哉……’这一句,就是别人说的。”王勉一听到这些话,感到极为扫兴。桓文若说:“小孩子知道些什么!不要只看这些细微末节的地方,我们只是论述文章的作法罢了!”王勉于是继续读下去。才读那么几句,那姐妹两个就咬着耳朵说上几句,好像是在加以品评,只是因为声音太小听不清楚。王勉读到文章的得意之笔,同时把主考的提学使的评语说出来,评语说的是:“文章里的每个字,都是那么痛切呀!”绿云告诉父亲说;“姐姐说了:‘应当把那个“切”字删掉。”大家都不知是什么意思。桓文若恐怕她的话有轻漫之词,也就不敢去详细追问。王勉把那篇八股文读完之后,又把总的评语叙述一番。总评说:“文章含意深远激越,有如敲击一通羯鼓,使得百花震落,文彩纷披,余味无穷。”听到这些,芳云又掩着嘴和妹妹耳语,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绿云又告诉父亲说:“姐姐说了:‘羯鼓敲起来应当是四通。”’大家还是没有弄明白。绿云刚一张口要说,芳云忍住笑警告她说:“小婢子你要敢说出来,我就打死你!”大家更加疑惑不解,互相各猜各的,并相互讨论。绿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道:“去掉‘切’字,剩下个‘痛’字,就是‘不通’的意思。鼓敲了四通,它的声音不就是说‘不通还是不通’啊。”大家这时方才开口大笑起来。桓文若十分生气地斥责了绿云。于是亲自站起身来斟满酒杯,并连忙向王勉道歉。王勉过去自认为才气大名望高,在他眼里什么古代贤哲都不如他。到了今天,才感到精神颓丧,只能羞愧得汗流满面了。桓文若一面夸奖一面慰勉着说道:“刚才想到一句话,请在座的人对成联句吧:‘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大家还没来得想呢,绿云接过话碴就说道:“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弄得芳云也失口笑了起来,当即呵呵手用力在绿云的肋骨上捏了好多下。绿云连忙脱身跑了,还回头来对她姐姐说:“我说这些,碍着你什么事啦!你骂他没完没了,不认为有错;怎么别人说上一句,你就不答应呢?”桓文若大声训斥了她,绿云才笑着离开了。这时邻居的老人们都告辞而别。婢女们引着他们夫妇进入洞房,红灯蜡烛,屏风床榻,都摆放得整齐完备。又看见洞房之内,书籍排满书架,没有什么书是不备的。王勉稍微问几个问题,芳云问一答十,滔滔不绝。王勉到了这里,方才感到眼界大开,以前的自负自满,真令人羞愧呀!芳云招唤一声“明挡”,那个采莲的女子就跑着前来答应,因为这样才知道采莲女的名字。王勉感到一再受到她们的姊妹的羞辱,就怕从此在闺房之中得不到妻子的重视。幸好芳云虽然说起话来语言尖刻,但在闺房罗帐之内,夫妻间相互却处得恩恩爱爱。王勉住在这里没有什么事可做,就时不时地吟诵些诗歌。芳云对他说:“我有一句至理名言,不知道你乐不乐意接受啊?”王勉说:“是什么话呀?”芳云说:“从今以后,你千万不要再作诗了,这是你避免丢丑的一种方法呢!”王勉听到这话之后,深感惭愧,从此就搁笔再不作诗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王勉和明挡亲热得有点过份了。他告诉芳云说:“明挡对我来说,有救命的大恩大德,希望你多多照顾她,给他点脸面。”芳云当即答应了他。此后夫妇往往在闺房里玩耍的时候,就把明挡叫了来一块儿玩耍,这样王勉和明挡的感情就更加深厚,而且还常常眉目传情,举手示意。芳云略微有些感觉,责备他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王勉只能唠唠叨叨,硬是要辩解得根本没有那回事。有一天晚上,夫妻二人相对饮酒,王勉感到寂寞无聊,就劝说芳云把明挡叫过来,可芳云不答应。王勉说:“小姐您没有什么书你没有读过,为什么就记不住‘独乐乐’那几句话呢?”芳云说道:“我说你读书作文狗屁不通,今天越发得到验证了,你连句子里的逗号句号该划在哪里都不知道呀!其实《孟子》书里是这样说的‘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王勉一笑,也就不提这件事啦!后来碰巧芳云姐妹俩去参加邻居的女郎的约会,王勉得到了这空隙,就急忙把明挡带到他的房间,云雨巫山,无拘无束。当天晚上王勉就感到小肚子微微发疼,等疼劲儿过去了,前面隐蔽之处全都肿了起来。王勉害怕得要命,只好把隐蔽之处发肿之事告诉给芳云。芳云笑着说:“明挡对你的大恩大德,你报答了吧!”王勉再也不敢隐瞒,就如实把他和明挡发生的关系都说了出来。芳云说道:“你今天的灾祸,自作自受,我确实也没有什么办法。既然现在又不疼更不痒,就不要管它啦!”过了好几天还不见好,王勉忧愁烦闷,没有一点笑容。芳云知道他的心意,也不闻不问,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看着他。芳云的眼睛如秋水那样明净清沏,像早晨的星星那样的明亮。王勉说道:“小姐您真像书里所说的那样‘胸中正,则眸子嘹焉’。”芳云笑着对他说:“您也像书中所说的那样‘胸中不正,则嘹子眸焉’。”这是因为“没有”之“没”,俗语念起来很像“眸”的字音,所以用它来开个玩笑。王勉失口笑了起来,就哀求芳云找一个治病的办法。芳云说道:“你不听我的好言相劝,在这以前,你未必不怀疑我有忌妒之心。你根本不知道,这个婢女,本来就不能和她接近。过去我是真心喜欢过她,而你却把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当成耳边风,因此我很厌弃她,一点也不怜惜她了。要不然,我就试着为你治一治这个病。但是医生一定要看清病人的患处啊。”于是芳云把手伸到王勉的衣服里,同时念着咒语说:“黄鸟啊!黄鸟啊!不要停留在牡荆树的上面啊!”王勉不觉得就大笑起来,笑过之后病就好了。

    过了好几个月,王勉因为家里双亲年迈孩子幼小,就常常深切地挂念,并把这个心意告诉给了芳云。芳云说:“你想要回家,并不困难,只是我们再想相会就没有机会了。”王勉听了之后,泪流满面,哀求芳云和他一道回家。芳云反复想了好几次,才答应了他。于是桓老爷子设宴为他们夫妇饯行。这时候绿云提着一只草篮子走进来,说:“姐姐这次出远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赠送给你。就怕你们到了海南,没有办法安家立业,这个草篮子早晚可以靠它当做房屋来住,千万不要嫌弃它的粗糙啊!”芳云拜谢之后收下了草篮子。往前一细看,那是用细草编织成的楼台殿阁,其中大的像柠檬似的,小的像桔子似的,估计楼阁有二十多座,每座楼阁的栋梁和椽子头,都清清楚楚地数得出来,里面所陈设的床帐像俱,像麻子儿那么大小。王勉只把它看成是小孩的玩具,但是心里却暗暗赞美它的巧夺天工。芳云说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们这里的人都是住在地上的神仙。因为我和你前世的缘份,才能够得以陪伴追随着你。本来我也不想去那人世,只是因为你有个老父亲,所以才不忍心违背你的愿望。等到你父亲百年之后,我是还要回来的呀!”王勉郑重地答应了她。桓文若就问他俩说:“从陆上走呢?还是乘船呢?”王勉认为海上风大浪高,过于艰险,愿意从陆上走。这样,他俩一出家门,车辆马匹都恭候在门前了。向亲人拜谢告别之后就启程出发了,路上走得飞快。不一会来到海边,王勉心里正忧虑无路可走。芳云拿出一匹白颜色的绸子,望南面一抛撒,就变成了一条长堤,它的宽度有一丈多。转瞬之间飞驰而过,长堤也渐渐地显得窄小了。到了一个地方,看来像是潮水常常经过的样子,四处一看,无边无岸。芳云止住车马不要前行,下车取出蓝子里的草类,和明挡他们一帮人,按着规则搭配,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宅院。大家一块进去,解开行装,就和从前住在仙人岛上没有多少差异。洞房里的几案床榻,也和过去完全一样。当时已经黄昏入夜,大家就在那里住下了。第二天早晨,芳云让王勉去把父亲接来奉养。王勉就骑着马急速返回老家,到家之后才知道家的宅院已经属于他姓所有了。问一问乡亲们,才知道母亲和妻子都已经去世,只有老父亲还健在。他的儿子喜欢赌博,家里的田产都变卖光了,爷爷和孙子没有办法安身,就暂时在西村租了房子住下来。王勉刚刚回来的时候,还有获取功名的念头,而且这种想法怎么也忘不掉。等到回来听到这些情况,就悲伤沉痛到了极点,这时他心里才明白,荣华富贵即使可以获取得到,那又和虚幻的花朵有什么两样呢!于是赶着马到西村去见父亲,只见父亲穿的衣裳又僻又旧,衰老的样子真叫人可怜。父子相见,都哭得时不时发不出声来。向父亲问问他的那个不成材的儿子,说他出外赌钱还没有回来呢。王勉只好把父亲用车迎接回来。芳云朝拜了公爹之后,烧了热水请老人家洗个澡,同时给他穿上锦缎的衣裳,睡在芳香的房间里。又从远处请来那些老朋友和老人家谈笑欢宴,老人家享受到的奉养,超过了世家大族那样丰厚了。王勉的儿子在某一天也找到了这里,王勉表示拒绝,不让他进家门,只给了他二十金的钱,让别人传话给他说:“可以拿这笔钱买一个媳妇,再想法干个谋生的职业。如果再来的话,我就用鞭子立即把他抽死!”他的儿子哭着离开了。王勉自从回家以来,不怎么和人们有人情来往。但有老朋友偶然来访,他一定要盛情接待,并在一起住上几天,谦恭得超过他平常的时候。只有黄子介这一人,因为过去和他是同门的学子,又是一个风流名士而境遇坎坷的人,王勉就挽留他住了很长时间,还时时和他秘密交谈,赠送给他的东西也特别优厚。住了三四年之后,王家老爷子谢世!王勉破费万钱去占,、选择坟地,葬礼安排得完全合乎礼制的要求。这时他的儿子已经娶了媳妇,这个媳妇很能严格约束丈夫,他儿子好赌的习惯也有所改变。这一天,他们夫妇前来参加祖父的葬礼,才得到拜见公婆的机会。芳云看见儿子媳妇,很赞扬她能操持家务,就给他们三百金的钱作为购置田产的费用。等第二天黄子介和他的儿子一道前来探望,可是那里的房屋宅院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异史氏说:“只要有美貌的佳人,人们即使在地狱里也会去追求她的,何况又能有无穷无尽的享受呢?地上的仙人如果允许人们带走那些美貌佳人,那恐怕连皇帝的宫廷里都会空无一人啦。为人轻薄会减损他的福禄名位,按道理本应如此啊,难道神仙就不忌妒他吗?那个女人的那张嘴呀,怎么那么厉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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