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梦狼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白翁,直隶人。长子甲,筮仕南服,二年无耗。适有瓜葛丁姓造谒,翁款之。丁素走无常。谈次,翁辄问以冥事,丁对语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之。

    别后数日,翁方卧,见丁又来,邀与同游。从之去,入一城闽。移时,丁指一门曰:“此间君家甥也。”时翁有姊子为晋令,讶曰:“乌在此?”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翁入,果见甥,蝉冠豸绣坐堂上,戟幢行列,无人可通。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远,亦愿见之否?”翁诺。少间,至一第,丁曰:“入之!”窥其门,见一巨狼当道,大惧,不敢进。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门,见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又视墀中,白骨如山,益惧。丁乃以身翼翁而进。公子甲,方自内出,见父及丁良喜。少坐,唤侍者治肴蔌。忽一巨狼,衔死人入。翁战惕而起,曰:“此胡为者?”甲曰:“聊充庖厨。”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宁,辞欲出,而群狼阻道。进退方无所主,忽见诸狼纷然嗥避,或窜床下,或伏几底,错愕不解其故。俄有两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扑地化为虎,牙齿��。一人出利剑,欲枭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间事,不如姑敲齿去。”乃出巨锤锤齿,齿零落堕地。虎大吼,声震山岳。翁大惧,忽醒,乃知其梦。心异之,遣人招丁,丁辞不至。

    翁志其梦,使次子诣甲,函戒哀切。既至,见兄门齿尽脱,骇而问之,醉中坠马所折。考其时,则父梦之日也。益骇。出父书。甲读之变色,间曰:“此幻梦之适符耳,何足怪。”时方赂当路者,得首荐,故不以妖梦为意。弟居数日,见其蠹役满堂,纳贿关说者中夜不绝,流涕谏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弟知不可劝止,遂归,告父。翁闻之大哭。无可如何,惟捐家济贫,日祷于神,但求逆子之报,不累妻孥。次年,报甲以荐举作吏部,贺者盈门。翁惟欷�,伏枕托疾不出。未几,闻子归途遇寇,主仆殒命。翁乃起,谓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佑我家者不可谓不厚也。”因焚香而报谢之。慰藉翁者,咸以为道路讹传,惟翁则深信不疑,刻日为之营兆。而甲固未死。

    先是,四月间,甲解任,甫离境,即遭寇,甲倾装以献之。诸寇曰:“我等来,为一邑之民泄冤愤耳,宁专为此哉!”遂决其首。又问家人:“有司大成者,谁是?”司故甲之腹心,助纣为虐者。家人共指之。贼亦杀之。更有蠹役四人,甲聚敛臣也,将携入都。并搜决讫,始分资入囊,骛驰而去。甲魂伏道旁,见一宰官过,问:“杀者何人?”前驱者曰:“某县白知县也。”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后见此凶惨,宜续其头。”即有一人掇头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领可也。”遂去。移时复苏。妻子往收其尸,见有余息,载之以行;从容灌之,亦受饮。但寄旅邸,贫不能归。半年许,翁始得确耗,遣次子致之而归。甲虽复生,而目能自顾其背,不复齿人数矣。翁姊子有政声,是年行取为御史,悉符所梦。

    异史氏曰:“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苏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

    邹平李进士匡九,居官颇廉明。常有富民为人罗织,役吓之曰:“官索汝二百金,宜速办。不然,败矣!”富民惧,诺备半数。役摇手不可。富民苦哀之,役曰:“我无不极力,但恐不允耳。待听鞫时,汝目睹我为若白之,其允与否,亦可明我意之无他也。”少间,公按是事。役知李戒烟,近问:“饮烟否?”李摇其首。役即趋下曰:“适言其数,官摇首不许,汝见之耶!”富民信之,惧,许如数。役知李嗜茶,近问:“饮茶否?”李领之。役托烹茶,趋下曰:“谐矣!适首肯,汝见之耶?”既而审结,富民果获免,役即收其苞苴,且索谢金。

    呜呼!官自以为廉,而骂其贪者载道焉,此又纵狼而不自知者矣。世之如此类者更多,可为居官者备一鉴也。

    又邑宰杨公,性刚鲠,樱其怒者必死。尤恶隶皂,小过不宥。每凛坐堂上,胥吏之属,无敢咳者。此属间有所白,必反而用之。适有邑人犯重罪,惧死。一吏索重贿,为缓颊。邑人不信,且曰:“若能之,我何靳报焉。”乃与要盟。少顷,公鞫是事。邑人不肯服。吏在侧呵语曰:“不速实供,大人械桔死矣!”公怒曰:“何知我必械梏之耶?想其赂未到耳。”遂责吏,释邑人。邑人乃以百金报吏。

    要知狼诈多端,少释觉察,即为所用,正不止肆其爪牙以食人于乡而已也。此辈败我阴骘,甚至丧我身家。不知居官者作何心腑,偏要以赤子饲麻胡也!

    【译文】

    白老先生,是直隶省人。他的大儿子白甲,在南方做官,去了两年而毫无消息。正好有一远房亲戚姓丁的前来拜访,老先生款待了他。姓丁的平常喜好当阴差到阴间去。谈话当中,老先生就问到阴曹地府的事情,姓丁的回答的话涉及到许多迷幻之处,老先生不那么相信,不过只是那么稍微笑一笑罢了。

    分别之后有好几天了,老先生正躺在家里,看见姓丁的又来了,邀请老先生一道去游阴曹地府。老先生就跟着他去了,来到了一个城门。过一会儿,姓丁的指着一个大门说道:“这里就是您家的外甥啊。”当时老先生有个姐姐的儿子在山西做县令,就惊奇地说道:“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姓丁的说道:“倘若你不相信的话,你进了门就知道了。”老先生于是走进了大门,果然见到了他的外甥,正戴着蝉纹的官帽和绣有神羊的官服坐在大堂之上,堂前排列着仪仗,气象森然,根本没有人给你去通报一下。姓丁的把老先生拉了出来,说道:“公子的衙门,离这儿也不算远,您愿意去看看吗?”老先生答应去看一看。过了一会儿,到了一处大的宅第,姓丁的说道:“进去吧!”老先生看一看大门,有一个大个子的狼把守在那里,老先生极为恐慌,就不敢往里走。姓丁的又说:“往里走吧!”又进到一个门里,看见厅堂之上、之下、坐着的、躺着的,都是狼咽。再看一看堂前台阶之上,白骨堆积得像山一样高,就更加害怕了。姓丁的就用自己的身体遮蔽着老先生往前走。这时老先生的大儿子白甲从里边出来,看见了父亲和姓丁的就非常高兴。稍稍坐了一会儿,就招呼使唤人去准备菜肴。这时忽然有一个大个儿的狼,嘴里叼着一个死人就进来了。老先生惊恐地站了起来,说道:“这是在干什么的呀?”白甲说道:“暂时用来补充厨房作菜之用的。”老先生匆忙阻止。心里惴惴不安,就告辞想要出来,但是那群狼都出来挡着道不让走。正在拿不定主意是往前走呢,还是往回撤呢,忽然间看见那么多的狼哄然一声都嗥叫着躲避起来了,有的流窜到床铺下面,有的隐伏在几案底下,老先生也惊恐得不知是什么缘故。突然有两个穿着黄金铠甲的猛士瞪着眼睛走进来,拿出一条黑色绳子就要捆住白甲。白甲倒在地上就变成了老虎,牙齿尖锐而锋利。一个人又拿出一把锋利的宝剑,想要斩白甲的头。一个人说:“暂且不要这样,暂且不要这样,这是明年四月的事情,不如暂且敲掉他的牙吧!”这个人出来拿一把大锤子锤打牙齿,牙齿都掉在了地上。老虎大吼了一声,那声音惊天动地。老先生大为恐惶,忽然就醒了过来,才知道原来是个恶梦。老先生心里感到极其奇怪,就派人去招见了某人,可丁某人辞谢说不来了。

    老先生把梦中情景都记住了,就派二儿子去找白甲,信里告诫得十分悲哀深切。二儿子到了那个地方,看见他哥哥的门牙全都脱落了,惊慌中问他一下,他说是醉酒之后从马上掉下来折断的。再细算一下时间,正是他父亲做恶梦的那一天。这样就更加害怕了。把父亲的信拿出来。白甲读信之后脸都改变颜色了,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不过是梦幻之中的巧合罢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当时白甲正在贿赂一个掌有大权的人物,取得了优先被推荐提升的资格,所以根本不把那稀奇古怪的梦当成一回事。弟弟在那里住了几天,看到满屋都是鱼肉百姓的衙役,受贿赂说人情的到半夜里还没断绝过,就流着眼泪劝阻他哥哥。白甲说道:“弟弟你整天住在茅房草舍里,所以根本不知道这官场里的诀窍呀。官职或提升或免职的大权,全在上面的大官,而不在乎老百姓对他有什么看法。上面当权的要是喜欢他了,那就是好官。你只知道爱护老百姓,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上面当权的人喜欢呢?”弟弟知道他哥是根本劝阻不了的,就回到家里,把这情形告诉给了父亲。老先生听过之后,大声痛哭起来。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拿出家产去接济贫困的穷人,每天向神祷告,只希求对忤迷之子的报应,不要拖累他的老婆孩子。第二年,有人前来报知白甲由于有人推荐做了吏部的官员,祝贺的人踏破了门槛。老先生只能哭得抽抽搭搭的,躺在枕头上说是有病不再出来会客。没有多久,听说儿子在归家的路上遇到了强盗,主人和仆人都丧命了。这时老先生才从床上起来,对人们说:“如今鬼神的愤怒,只限于我大儿子的一人一身,鬼神保佑我们家的情义,不能说是不优厚了。”于是烧起香火答谢鬼神。那些慰勉老先生的人,都认为是路上传过来不可靠消息,只有老先生深信而不怀疑,选定一个日子给他大儿子寻找葬身之地。而白甲本来就没有死。

    在这之前,是四月的时候,白甲卸去原来的官职上调新任的地方去,刚一离开那个地方,就遇到了强盗,白甲把所有装在车里的东西都献给了强盗。那伙强盗说:“我们这些人来了,是为这一地方消除民愤,难道是专为你这么些钱财的吗?”于是就把白甲的头砍了下来。又问他家的仆人说:“有一个叫司大成的人,是哪一个呀?”司大成过去是白甲的心腹亲信,帮助白甲干了许多坏事。家里的仆人都指着他。盗贼把他也杀了。还有四个鱼肉百姓的衙役,都是帮着白甲搜刮地皮的人,将要把他们带到京城的。这帮惊伙都被搜查出来处决之后,强盗们才瓜分了财物,装进了腰包之后,就急忙奔跑着离开。白甲的魂灵趴伏在道旁,看见一个县官走过来,县官问道:“这些被杀的是些什么人?”在前边开路的人说道:“某县的一个姓白的知县。”县官说道:“这是白某人的儿子,不应当让他在衰老之后见到这样凶惨的景象,应当把他的头接在他的身体上。”就有一个人拿起头放到腔膛之上,还说:“邪恶的人,不应当让他的头长得端正了,就用肩膀承接下巴吧。”这些人说着就走了。过了一段时间白甲苏醒过来。他老婆前来收拾他的尸体,看到还有一点气息,就把他装上车里带走。慢慢给他灌些汤水,也还喝得进去。但是只能暂住在旅馆里,因为穷困不能返回家乡。半年之后,老先生才得到准确的消息,就派二儿子去找他并把他带回来。白甲虽然得到再生,但是眼睛能自己看脊背,也就不算个人啦。老先生姐姐的儿子有很好从政的名声,这一年,经过地方官员的推荐,调京考试,补授个御史的职务,这些完全符合老先生梦见过的情形。

    异史氏说:“我个人在哀叹,天底下凶如虎的官,和狠如狼的吏,是到处都是啊,即便当官的不像虎那么凶残,可是做吏的也要成为狼的,何况有的苛政是猛于虎的呢!说起来,人就是不能够看到自己的身后罢了,苏醒过来再让他自己看看自己的样子,鬼神的教化真是幽深精妙啊!”

    邹平县的进士李匡九,作官很是廉洁清明。常常有些富有的老百姓被某些人诬陷,衙役又恐吓他们说,“当官向你要二百金的钱,应该赶快去筹办。不然的话,全完了!”这些富有的老百姓害怕了,就答应给准备一半的数目。衙役又摇着手说不行。富有的老百姓苦苦哀求他们,衙役们说:“我是不会不竭尽全力的,只是怕当官的不答应啊。等到听审的时候,你们亲眼看着我替你们说些好话,至于能答应不答应,也可以表明我的心意里是没有别的呀。”过了一会儿,李老先生审问这个案件。衙役知道李进士已经戒了烟,就靠近李进士身边问道:“还吸烟吗?”李进士摇一摇头。衙役马上跑下来对富民说:“刚才说了那么减半的数目,官老爷摇着头不答应,你们都看见了吧!”富有的百姓就都相信了,一害怕,就如数全答应了。衙役知道李进士喜欢喝茶,就走到跟前问道:“喝茶吗?”李进士点了一下头。衙役托着沏好的茶,跑到下面来说:“事儿成了!刚才点头,你们都看见了吧!”过一会审问完毕,富有的百姓果然获得了免罪的判决,衙役就收下了行贿的财物,而且还要索取酬谢的小费。

    噢!官老爷自以为廉洁,而骂他们是贪官的,在路上到处都是啊,这又是放纵狼而又自己不知道啊。世上像这样的事更多了,这可以给做大官的提供一面镜子吧。

    又有一个县令杨老先生,性情刚烈耿直,要在他生气的时候触犯了他,一定会死的。他尤其厌恶那些小的衙役,一点小的过失也不原谅。往往他凛然坐在堂上,那些小衙役们,没有一个人敢咳嗽一声的。这些下属间或要为别人在他面前说人情的话,他一定用惩办犯人的刑罚用到下属身上。正好有一个当地人犯了大罪,很怕被处死。一个小吏向他索要重额的贿赂,而为他从中说情。这个当地人信不过他,而且说道:“如果能够办到的话,我怎么会吝惜去报答你呢。”就与他订下盟约。过了一会儿,杨老先生审问这件事。当地人不肯服罪。那个小吏站在旁边呵斥他说道:“不快快从实招供,大人用刑就让你死了!”杨老先生愤怒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用刑把他致死呢?想来是他的贿赂还没有到你的手里吧!”于是责备了小吏,而释放了那个当地人。当地人就拿出百金来报答小吏。要知道狼是诡计多端的,你稍稍地放松那么一点觉察之心,就会被它所利用,真是不止于放手让他的爪牙在乡间吃人就罢了。这帮人败坏我们阴世的功德,甚至使我们丧失身家性命。不知那些做官的是什么样的心肠,偏偏要拿老百姓去喂养残暴的麻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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