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邢子仪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滕有杨某,从白莲教党,得左道之术。徐鸿儒诛后,杨幸漏脱,遂挟术以邀。家中田园楼阁,颇称富有。至泗上某绅家,幻法为戏,妇女出窥。杨睨其女美,归谋摄取之。其继室朱氏,亦风韵,饰以华妆,伪作仙姬。又授木鸟,教之作用,乃自楼头推堕之。朱觉身轻如叶,飘飘然凌云而行。无何,至一处,云止不前,知已至矣。是夜,月明清洁,俯视甚了。取木鸟投之,鸟振翼飞去,直达女室。女见彩禽翔入,唤婢扑之,鸟已冲帘出。女追之,鸟堕地作鼓翼声,近逼之,扑入裙底。展转间,负女飞腾,直冲霄汉。婢大号。朱在云中言曰;“下界人勿须惊怖,我月府垣娥也。渠是王母第九女,偶谪尘世。王母日切怀念,暂招去一相会聚,即送还耳。”遂与结襟而行。方及泗水之界,适有放飞爆者,斜触鸟翼,鸟惊堕,牵朱亦堕,落一秀才家。秀才邢子仪,家赤贫而性方鲠。曾有邻妇夜奔,拒不纳。妇衔愤去,谮诸其夫,诬以挑引。夫固无赖,晨夕登门诟辱之。邢因货产,僦居别村。有相者顾某,善决人福寿,邢踵门叩之。顾望见笑曰:“君富足千钟,何着败絮见人?岂谓某无瞳耶?”邢嗤妄之。顾细审曰:“是矣。固虽萧索,然金穴不远矣。”邢又妄之。顾曰:“不惟暴富,且得丽人。”邢终不以为信。顾推之出,曰:“且去且去,验后方索谢耳。”是夜,独坐月下,忽二女自天降,视之,皆丽妹。诧为妖,诘问之,初不肯言。邢将号召乡里,朱惧,始以实告,且嘱勿泄,愿终从焉。邢思世家女不与妖人妇等,遂遣人告其家。其父母自女飞升,零涕惶惑。忽得报书,惊喜过望。立刻命舆马星驰而去。报邢百金,携女归。

    邢得艳妻,方忧四壁,得金甚慰。往谢顾。顾又审曰:“尚未,尚未。泰运已交,百金何足言!”遂不受谢。先是,绅归,请于上官捕杨。杨预遁,不知所之,遂籍其家,发牒追朱。朱惧,牵邢饮泣。邢亦计窘,始赂承牒者,赁车骑携朱诣绅,哀求解脱。绅感其义,为竭力营谋,得赎免。留夫妻于别馆,欢如戚好。绅女幼受刘聘。刘,显秩也,闻女寄邢家信宿,以为辱,反婚书,与女绝姻。绅将议姻他族,女告父母,誓从邢。邢闻之喜,朱亦喜,自愿下之。绅忧邢无家,时杨居宅从官货,因代购之。夫妻遂归,出曩金,粗治器具,蓄婢仆,旬日耗费已尽。但冀女来,当复得其资助。一夕,朱谓邢曰:“孽夫杨某,曾以千金埋楼下,惟妄知之。适视其处,砖石依然,或窖藏无恙。”往共发之,果得金。因信顾术之神,厚报之。后女于归,妆资丰盛,不数年,富甲一郡矣。

    异史氏曰:“白莲歼灭而杨独不死,又附益之,几疑恢恢者疏而且漏矣。孰知天留之,盖为邢也。不然,邢即否极而泰,亦恶能仓卒起楼阁、累巨金哉?不爱一色,而天报之以两。呜呼!造物无言,而意可知矣。”

    【译文】

    山东滕县有个杨某人,跟着白莲教结成死党,又得到一些邪门歪道的法术。徐鸿儒被杀之后,杨某人侥悻漏网脱险,于是就携带着妖术在各地漫游。家里边有田园和楼台殿阁,很称得上是个富有之家。他到了泅水之滨的某个士绅之家,用迷幻的法术当作戏剧来表演,引得妇女们都偷偷来看。杨某人偷眼看到这个士绅的女孩长得很美貌,戏演完回来就想把她用法术摄取过来。杨某人的续弦妻子朱氏,也还很有魅力,就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假扮成为仙女。又交给她一只木鸟,还告诉她启动的方法,就从楼上把她推了下去。这时朱氏感到身体轻得就像一个树叶,飘飘荡荡地在天空里驾着云彩行走。没过多久,到了一个地方。云彩停止不动了,朱氏知道已经到了该到的地方。这天夜里,月光明亮,清彻而又皎洁,往下面一看,极其清楚。朱氏取出一只木鸟投了出去,木鸟鼓动着肢膀飞了出去,直接来到女孩的住房。女孩看见有彩色的鸟飞了进来,就呼叫婢女去抓住它,可是木鸟已经冲出帘幕飞走了。女孩再去追赶它,木鸟掉在地上并作出鼓动翅膀的声音,再往前靠近它,木鸟就扑进到女孩的裙子底下了。展转之间,鸟儿背着女孩就飞腾起来,直着冲上云天。婢女大叫起来。朱氏在云彩里说道:“下界的人们不要害怕,我是月宫的嫦娥。女孩她是王母娘娘的第九个女儿,是偶然间被贬谪到人世间的。王母娘娘每天都深切怀念她,暂时把她招去聚上一聚,就把她送回来。”于是朱氏就和女孩手牵着衣服一起飞行。正好到了泗水的地界,恰巧有一个人在燃放飞天爆竹,爆竹斜着碰到了鸟的肢膀,鸟一受到惊吓就悼下来了,拉扯着朱氏也掉了下来,正好落到一个秀才的家里。

    那个秀才叫邢子仪,家境极其贫寒而性情非常耿直。曾经有过邻居的妇女晚上往他家跑的事情,他拒绝不接纳她。那个妇心含愤怒离开之后,在她丈夫面前说邢子仪的坏话,诬蔑邢子仪挑逗并勾引她。她的丈夫本来就是泼皮无赖,就早晨和晚上都来到门前羞辱邢子仪。邢子仪于是卖掉家产,到别的村庄租房子住下来。有一个会相面的顾某人,善于判断人的福气和寿数,邢子仪就亲自登门拜会他。顾某人看看邢子仪之后笑着说道:“君子您富有得足有千钟之粟,为什么穿着破烂的衣服见人呢?难道是认为我有眼无珠吗?”邢子仪笑话他胡说八道。顾某人仔细地看他之后又说:“是啦。本来家境虽然萧条一些,但是离聚宝盆不远了。”邢子仪又认为他一派胡言。顾某人又说道:“你不仅要突然大富起来,而且还要得到一个美貌佳人。”邢子仪始终也不认为他说的这些会是真的。顾某人把他推了出来,说道:“去吧去吧,应验之后再向你索求答谢吧!”这个夜里,邢子仪一个人坐在月光之下,忽然间有两个女子从天上降落下来,看了看,都是绝色的美人。惊奇地把她们两个人当成妖怪,就追问她们,开始她们两个人不肯说话,邢子仪想要把乡亲们都叫过来,朱氏害怕了,才把实情告诉给他,并且嘱咐他千万不要泄露出去,她们两个人愿意终身跟随他。邢子仪想到,大人家的女子不能和妖人的妇女一样看待,就派人去告诉她的家里。她的父母自从女儿飞升天上之后,痛哭流涕,惶恐不安。忽然间得到回报的书信,又惊又喜,都在想象之外了。立刻派车马连夜奔驰去迎接。用百金答谢了邢子仪之后,携带着女儿回到家来。

    邢子仪得到了漂亮媳妇,正在忧愁家境四壁空空的时候,又得到金钱,感到很大的安慰。这时他就前去答谢顾某人。顾某人又细看看他说道:“还没有完呢,还没有完呢,好运气已经开始了,百金的钱怎么值得一提呢!”于是顾某人坚决不接受答谢。在这以前,这个士绅回到家来,请求上级官员逮捕杨某人。杨某人事先逃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就抄没了他的家,并发出公文追捕朱氏。朱氏很害怕,拉着邢子仪的衣服默默地哭。邢子仪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就去贿赂承办公文的人,邢子仪租了车马带着朱氏来到士绅家里,哀求人家把她解脱出来。士绅感到邢子仪很讲究义气,就为他们尽心尽力想方设法,使得朱氏得以赎身免罪。还留他们夫妻在别墅住下来,欢乐的气氛就像是亲戚之间的友好往来。士绅的女儿从小就聘给了刘家。刘家是个显赫的大官之家,听说女孩在邢子仪家里暂时住了两宿,认为是个耻辱,就把婚书退回来,与女孩废弃婚姻关系。士绅想要把女儿和其他家联姻,女孩告知父亲和母亲,发誓要跟从邢子仪成婚。邢子仪听到之后,非常高兴,连朱氏都很高兴,自己还愿意处于下位当妾。士绅忧虑邢子仪无家无业,正赶上杨某人的住宅当作官家财物处理,就替邢子仪购买过来。未妻二人就回来了,把过去的钱拿出来,简单地置备些家俱器皿,再收养几个婢女仆人,十天之间,钱花费得已经没有了。只希望女孩来到,一定会得到她的资助的。一天晚上,朱氏对邢子仪说道:“我那罪孽的前夫杨某人,曾经把千金的钱埋藏在楼下,只有我知道埋在哪里。刚才我看了看那个地方,砖头和石块还是和原来一样,或许地下埋藏的东西没有损坏呢。”两个人一起去挖开地窖,果然得到千金的钱。因而也相信顾某人法术的神奇,邢子仪就优厚地报答了他。后来女孩也嫁了过来,装奁极其丰盛,没过几年,邢子仪就在一郡之内被称为首富了。

    异史氏说;“白莲教被歼灭之后,而余党杨某人偏偏没有死,而且还富上加富,我几乎要怀疑恢恢的天网也能够既粗疏又有遗漏呀。哪里知道,上天把他留了下来,是为了成全邢子仪呀。不然的话,邢子仪即使坏运气到极点交上好运,又怎么能够仓促之间建起楼台殿阁,积累巨额金钱呢?邢子仪连一个女人都不愿去偏爱,而上天报答他两个女子。噢!老天爷什么话都没有说,而他的心意却是可以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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