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生者閩人,傳者忘其名字、郡邑。偶入郡,醉過市廛,聞高門中蕭鼓如雷。問之居人,雲是開壽筵者,然門庭殊清寂。听之笙歌繁響,醉中雅愛樂之,並不問其何家,即街頭市祝儀,投晚生刺焉。或見其衣冠樸陋,便問;“君系此翁何親?”答言︰“無之。”或言︰“此流寓者僑居于此,不審何官,甚貴倨也。既非親屬,將何求?”生聞而悔之,而刺已入矣。無何,兩少年出逆客,華裳炫目,豐采都雅,揖生入。見一叟南向坐,東西列數筵,客六七人,皆似貴冑;見生至,盡起為禮,叟亦杖而起。生久立,待與周旋,而叟殊不離席。兩少年致詞曰︰“家君衰邁,起拜良艱,予兄弟代謝高賢之見枉也。”生遜謝而罷。遂增一筵于上,與叟接席。未幾,女樂作于下。座後設琉璃屏,以幛內眷。鼓吹大作,座客不復可以傾談。筵將終,兩少年起,各以巨杯功客,杯可容三斗;生有難色,然見客受,亦受。頃刻四顧,主客盡嚼,生不得已,亦強盡之。少年復斟;生覺憊甚,起而告退。少年強挽其裾。生大醉透地,但覺有人以冷水灑面,恍然若寤。起視,賓客盡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別而歸。後再過其門,則已遷去矣。自郡歸,偶適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飲。視之不識;姑從之入,則座上先有里人鮑莊在焉。問其人,乃諸姓,市中磨鏡者也。問︰“何相識?”曰︰“前日上壽者,君識之否?”生言︰“不識。”諸言︰“予出入其門最捻。翁,傅姓,不知其何省、何官。先生上壽時,我方在墀下,故識之也。”日暮,飲散。鮑莊夜死于途。鮑父不識諸,執名訟生。檢得鮑莊體有重傷,生以謀殺論死,備歷械梏;以諸未獲,罪無申證,頌系之。年余,直指巡方,廉知其冤,出之。
家中田產蕩盡,衣巾革褫,冀其可以辨復,于是攜囊入郡。日將暮,步履頗殆,休于路側。遙見小車來,二青衣夾隨之。既過,忽命停輿。車中不知何言,俄一青衣問生︰“君非米姓乎?”生驚起諾之。問︰“何貧簍若此?”生告以故。又問︰“安之?”又告之。青衣去,向車中語;俄復返,請生至車前。車中以縴手搴簾,微睨之,絕代佳人也。謂生曰︰“君不幸得無妄之禍,聞之太息。今日學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無可解贈,……”乃于髫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蠰百金,請緘藏之。”生下拜,欲問官閥,車行甚疾,其去已遠,不解何人。執花懸想,上綴明珠,非凡物也。珍葳而行。至郡,投狀,上下勒索甚苦;出花展視,不忍置去,遂歸。歸而無家,依于兄嫂。幸兄賢,為之經紀,貧不廢讀”。
過歲,赴郡應童子試,誤入深山。會清明節,游人甚眾。有數女騎來,內一女郎,即曩年車中人也。見生停騁,問其所往。生具以對。女驚曰︰“君衣頂尚未復耶?”生慘然于衣下出珠花,曰︰“不忍棄此,故猶童子也。”女郎暈紅上頰,既囑坐待路隅;款段而去。久之,一婢馳馬來,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言;今日學使之門如市;贈白金二百,為進取之資。”生辭曰︰“娘子惠我多矣!自分掇芹非難,重金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繪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婢不顧,委地下而去。生由此用度頗充,然終不屑夤緣。後入邑庫第一。以金授兄;兄善居積,三年舊業盡復。
適閩中巡撫為生祖門人,優恤甚厚,兄弟稱巨家矣。然生素清鯁,雖屬大僚通家,而未嘗有所干謁。一日,有客襄馬至門,都無識者。出視,則傅公子也。揖而入,各道間闊。治具相款,客辭以冗,然亦不竟言去。已而肴酒既陳,公子起而請間;相將入內,拜伏于地。生驚問何事。愴然曰︰“家君適罹大禍,欲有求于撫台,非兄不可。”生辭曰︰“渠雖世誼,而以私千人,生平所不為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厲色曰︰“小生與公子,一飲之知交耳,何遂以喪節強人廣公子大慚,起而別去。越日,方獨坐,有青衣人入,視之,即山中贈金者。生方驚起,青衣曰︰“君忘珠花耶?”生曰︰“唯唯,不敢忘。”曰︰“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生聞之,竊喜,偽曰︰“此難相信。若得娘子親見一言,則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青衣出,馳馬而去。更半復返,扣扉入曰;“娘子來矣。”言未幾,女郎慘然入,向壁而哭,不作一語。生拜曰︰“小生非卿,無以有今日。但有驅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驕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復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諾者,恐過此一見為難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祛,隱抑搔之。女怒曰︰“子誠敝人也!不念疇昔之義,而欲乘人之厄。子過矣!予過矣!”忿然而出,登車欲去。生追出謝過,長跪而要遮之。青衣亦為緩頰。女意稍解,就車中謂生曰︰“實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為南岳都理司,偶失禮于地官,將達帝听;非本地都人官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舊義,以黃紙一幅,為妾求之。”言已,車發遂去。生歸,悚懼不已。乃假驅祟,言于巡撫。巡撫謂其事近巫蠱,不許。生以厚金賂其心腹,諾之,而未得其便。既歸,青衣候門,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生追送之曰︰“歸語娘子,如事不諧,我以身命殉之!”既歸,終夜輾轉,不知計之所出。適院署有寵姬購珠,生乃以珠花獻之。姬大悅,竊印為之嵌之。懷歸,青衣適至。笑曰︰“幸不辱命。但數年來貧賤乞食所不忍蠰者,今還為主人棄之矣!”因告以情。且曰︰“黃金拋置,我都不惜。寄語娘子︰珠花須要償也。”逾數日,傅公于登堂申謝,納黃金百兩。生作色曰︰“所以然者,為令妹之惠我無私耳;不然,即萬金豈足以易名節哉!”再強之,聲色益厲。公子慚而去,曰︰“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進明珠百顆,曰︰“此足以償珠花否耶?”生曰︰“重花者,非貴珠也。設當日贈我萬鎰之寶,直須賣作富家翁耳;什襲而甘貧賤,何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報洪恩于萬一,死無憾矣!”青衣置珠案間,生朝拜而後卻之。越數日,公子又至。生命治肴酒。公于使從人入廚下,自行烹調,相對縱飲,歡若一家。有客饋苦糯,公子飲而美之,引盡百盞,面頰微頰,乃謂生曰︰“君貞介士,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釵多矣。家君感大德,無以相報,欲以妹子附為婚姻,恐以幽明見嫌也。”生喜懼非常,不知所對。公子辭而出,曰︰“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鉤辰,天孫有少女下嫁,吉期也,可備青廬。”次夕,果送女郎至,一切無異常人。三日後,女自兄嫂以及婢僕大小,皆有饋賞。又最賢,事嫂如姑。
數年不育,勸納副室,生不肯。適兄賈于江淮,為買少姬而歸。姬,顧姓,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婦皆喜。見髻上插珠花,甚似當年故物;摘視,果然。異而詰之,答雲︰“昔有巡撫愛妄死,其婢盜出蠰于市,先人廉其值,買而歸。妄愛之。先父無子,生妾一人,故所求無不得。後父死家落,妄寄養于顧媼之家。顧,妄姨行,見珠,屢欲售去,妄投井覓死。故至今猶存也。”夫婦嘆曰︰“十年之物,復歸故主,豈非數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久無偶矣!”因並賜之,親為簪于髻上。姬退,問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諱言之。陰語生曰︰“妾視娘子,非人間人也;其眉目間有神氣。昨簪花時得近視,其美麗出于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見長耳。”生笑之。姬曰︰“君勿言,妄將試之。如其神,但有所須,無人處焚香以求,彼當自知。”女郎繡襪精工,博士愛之,而未敢言,乃即閨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檢篋中,出襪,遣婢贈博士。生見而笑。女問故.以實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憐愛之;然博士益恭,昧爽時,必薰沫以朝。後博士一舉兩男,兩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猶如處于。生抱病,女鳩匠為材,令寬大倍于尋常。既死,女不哭;男女他適,女已入材中死矣。因並葬之。至今傳為“大材冢”雲。
異史氏曰︰“女則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術歟?乃知人之慧,固有靈于神者矣!”
【譯文】
米生是福建人,作者忘記了他的名字和他住的郡縣。他偶然來到郡城,喝醉了酒在街市上閑逛,忽然听見從一座高門大院里傳出了簫鼓之聲,如同響雷一般。向附近的住戶打听,說是這家主人為了慶壽在舉行酒筵,可是門前卻顯得格外寂靜。米生听到里面不斷地傳出歡歌樂舞的聲音,在醉意朦朧之中更是特別愛听音樂,也不問這家姓甚名準,便在街頭買了些祝壽的禮品,以晚輩的身份,到門房投了一張自己的名片。有人看見米生的穿戴十分樸素簡陋,便問他︰“先生是貴翁的什麼親戚?”回答說︰“我跟他沒有親戚。”那人說︰“這家是從外地遷來的,也不知道做過什麼大官,對人十分倨傲。你既不是他的親屬,為什麼要來求見他呢?”米生听了這人的話,不免有些後悔,不過名片已經被送進去,只好等著。
不多一會,里面走出兩位少年來迎客,米生一看這兩個人身著耀眼的華服,神采弈弈,態度典雅,非常有禮貌地把米生迎進客廳。米生抬頭一看,見一位老翁面南而坐,東西兩側排列著好幾桌筵席,赴宴的六七個客人都是達官貴人的模樣;大家看見米生進來,都站起身向他表示敬意,居中坐著的老人也扶著拐杖站起身。米生站了許久,等著向老人勸酒祝壽,而老人卻一直不離開坐席。兩位少年向米生解釋說︰“家父年老體衰,起身行禮都很困難,我兄弟二人替他老人家感謝高賢枉駕光臨。”米生也非常謙遜地致詞答謝。于是又專為米生增添了一桌酒席,與老人的筵席相接。又過了一會兒,女樂手們各展技藝,又彈唱起來。在客人們的坐席後面,還設了一排琉璃屏風,用來遮擋里面的家眷。吹打鼓樂的聲音越來越響,使得坐席上的賓客難以交談。
筵席將要結束的時候,兩位主事的少年又站起來,用很大的酒杯向客人們勸酒,每只酒杯可盛三斗;米生看見這麼大的酒杯,面有難色,可是他見別人都毫不猶豫的接過來,自己也只好接杯在手。再往四周一看,頃刻之間,主人和客人的杯子都喝空了,米生不得已,也只好免強喝下去。兩位少年又分別給每個客人都斟滿酒杯;這時米生只覺得又乏又困,于是起身向主人告退。少年使勁地拽著米生的衣襟,但因為他酒喝得太多,仍然跌倒在地,朦朧之中似乎覺得有人用涼水灑在他的臉上,這才頓然醒悟。起來一看,客人已經走光了,只有一位少年抓住他的胳膊送他。于是他向少年告別,自己回到寓所里。後來,他又經過這座大門,但這家住戶已經搬走了。
米生自郡城回到家里,偶然來到集市上,有一個人從酒館里出來,招呼他進去飲兩杯。米生看了看,並不認識這個人,就姑且跟著那人走進酒館,在酒館里看見同村的一個叫鮑莊的人也在里面喝酒。米生問那個招他進來的人姓名和身世,那人介紹說他姓諸,在集上以磨鏡為業。又問他︰“你怎麼會認識我?”那人反問說︰“前幾天,郡城里那家祝壽的人,你認識嗎?”米生說︰“不認識。”那人說︰“我經常出入他的家門。那位老翁姓傅,不知道他原藉是那省,也不知道他曾經做過什麼官。先生進去給他上壽的時候,我正在台階下面站著,所以認識你。”二人邊飲邊聊,一直喝到天色將晚,才各自回家。就在當天的晚上鮑莊死在回家的路上。鮑莊的父親不認識那個姓諸的,便指名訴訟米生。法醫檢查鮑莊身有重傷,米生以謀殺罪判了死刑,受盡多種毒刑拷打;但因為找不到那個姓諸的,無法證實他的罪狀,只好作為疑案給他減去刑具,關押在獄。又過了一年多,直到朝延派來的巡按御使前來巡視,才弄清米生確實受了冤枉,終于得到釋放。
米生從監獄里出來,家中的田產已經蕩盡,生員的功名也被革除了。他希望經過官府的辨復,認定他無罪,能夠給他恢復名譽;于是他帶著包裹再次來到郡城。天色將晚,走了一天的路,十分疲憊,便坐在路邊上休息,忽然望見有一輛小車遠遠走來,還有兩個穿黑衣的侍從跟在車子的兩邊。當車子走到米生跟前的時候,車里的人忽然命令停車。車里的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其中的一個穿黑衣的人走過來問道︰“先生莫非姓米嗎?”米生吃驚地站起來,點頭稱是。那人又問︰“先生如何窮困到如此地步?”米生把自己吃官司的事說了一遍。”那人又問︰“現在事情安定了嗎?”米生又把這次到郡里來的打算加以說明。穿黑衣的人過去,對車里人說了些什麼;馬上又回過身來,請米生來到車前。車里的人伸出縴巧的小手,掀開車簾,米生眯縫著眼楮望里一看,車里坐的是一位絕代佳人。佳人對米生說︰“先生不幸遭受無端之禍,令人听了難過。現在學使的府衙中,手里沒有錢是很難出入的。我們在路上相遇,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贈送……”說著,隨手把別在發髻上的一朵珠花摘下來交給了米生,說︰“這件東西能換黃金百兩,請你把它藏收好。”米生非常感激,趴下向女郎叩頭,想要問明她的官府門第,可是車行很快,眨眼之間就走遠了,他始終也沒弄明白,這贈物的是什麼人。米生把珠花托在手掌中,仔細端詳,上面瓖看一顆夜明珠,心想;這一定不是一件普通的首飾。于是他就把這朵珠花珍藏起來,走了。來到郡城,找到學使府衙,呈上自己的上訴書,府衙的大小官吏都拚命勒索錢財;米生拿出珠花看了又看,怎麼也舍不得把它賣掉,去賄賂那些贓官,只能無功而返。回到家中,無錢度日,只好依傍兄嫂。幸虧兄嫂賢淑,為他安排衣食所需,雖然生活緊迫,但並沒有廢棄學業。
米生第二年又要到郡城去應童子試,以便重新獲取生員的資格,不想迷了路,走進了一座深山。這一天又恰逢清明節,路上行人如織。行走之間忽見幾個騎馬的女子走來,其中的一個正是去年在車中見到的那位佳麗。那女郎一眼看見米生便勒住了馬,問他要到哪里去。米生以實相告。那女郎驚奇地說︰“怎麼,你生員的資格還沒有恢復呀!”米生很淒涼地從衣下取出那朵珠花,說︰“我不忍舍棄這件東西,所以我現在還是一名童生。”女郎听了臉上泛起微微的紅暈。囑咐米生坐在路旁等著,自己騎著馬款款而去。過了好大一會兒,一個侍女騎著馬飛奔而來,把一個包裹交給米生,說︰“小姐交代︰現在學使的衙門賄賂公行,如同市場一般;所以贈你白金二百兩,作為你進取功名的費用。”米生辭謝說︰“小姐對我已經恩重如山,況且我自信想考中秀才也並不困難,這麼重的禮物我實在不敢接受。只希望你能把小姐的姓名告訴我,我要給她畫一張肖像貼在家里,每天燒香供奉,心願也就滿足了。”那侍女並不理睬,把包裹扔到地上,揚長而去。米生從此用錢十分寬裕,但始終不肯賄賂官府,以求攀升。後來以自己的真才實學考取了郡邑的第一名。把姑娘的贈金都交給了兄長;兄長為他妥善管理,三年之後恢復了自己的全部家業。
時來運轉。福建新上任的巡撫是米生祖上的門人,給予米家以優厚的撫恤照顧,兄弟二人都成了當地的大家富戶。然而米生素來清正鯁直,不願趨炎附勢,雖然與達官顯貴關系密切,但卻從來不去拜謁求情。有一天,家里來了一位身著輕裘騎著肥馬的年輕人,家里的人都不認識來者是誰。米生出來一看,原來是傅公子駕到。慌忙作揖行禮迎進家門,各敘闊別以後的相思之情。米生要準備酒飯款待客人,客人以事務繁忙相推辭,但也不說馬上要走的話。等到擺好了酒菜,公子忽然站起身,請求米生避開閑人,說有密事相商;于是二人拉著手進入內室,公子突然跪在地上給米生叩頭。米生非常吃驚,問發生了什麼事。公子悲愴地說︰“家父正經歷一場大禍,必須求助于撫台大人,這事非你老兄不能辦到。”米生推辭說︰“我家雖與撫台有世交,但從不以私事相求,這種向人乞憐的事,我從來不做。”公子趴在地上哭著哀求。米生生氣的說道︰“我與公子不過是杯酒之交,你怎麼可以強人喪失氣節呢?”公子听了慚愧無地,起身告別而去。
又過了一日,米生正在家中獨坐。有一青衣人飄然而至,仔細一看,正是那天在山中給他送金子的人。米生吃驚地站了起來。青衣人說;“先生忘了那朵珠花了嗎?”米生說︰“哪里,哪里,一輩子也不敢忘。”青衣人又說︰“昨天來的那位公子,就是我家小姐的胞兄。”米生听此暗暗高興,卻假裝著說︰“這麼說很難令人相信。若能親自听到娘子說一句話,就是讓我跳油鍋也在所不辭;不然的話,我是不會從命的。”青衣人出門,騎馬而去。
過了半個時辰,青衣人又返回來了,扣門而入,對米生說︰“小姐來了。”言猶未了,那女郎淒淒慘慘地走了進來,進來之後,一句話不說,對著牆壁大哭,米生走過來,先向女郎深深行了一禮,說道︰“要不是小姐相救,小生那有今日。如果小姐有事差遣,怎敢不從命!”女郎說︰“接受別人求助的人常以驕傲的態度待人,而求助于別人的人卻害怕別人的輕視。這樣半夜奔波的辛苦,我生平還是頭一次嘗到,這都是因為求人畏人的緣故,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米生解釋說︰“剛才我之所以沒有立即答應要求,只是怕錯過這次見面的機會。今夜讓你蒙受霜露之苦,知道是我的罪過!”說著挽住女郎的衣袖,並偷偷在女郎身上摸了一把。女郎立刻發怒地說︰“你原來是個心術不正的人!不念我過去對你的恩義,居然今天要乘人之危,欺負人。是我錯看了人,我錯看了人!”說罷,女郎憤然而出。正要登車而去,米生急忙追出,雙膝跪地,擋住去路。青衣侍女也在旁邊解勸,女郎怒氣漸消,便坐在車里對米生說;“實話對你說,小女並非凡人,乃是神女。家父位居南岳都理司之職,偶而冒犯了地官,他要上告玉皇大帝;只有本地巡撫的官印,才能幫助解決這場災難。先生如果不忘舊恩,可準備一張黃表紙,求請巡撫大人在上面蓋上官印即可。”說罷,就駕車走了。
米生回到家中,仍然恐懼不安。他就假托家里驅妖除邪,借取官印一用。巡撫認為這事近似巫師利用騙術害人,予以拒絕。米生就花費重金,收買巡撫的心腹去辦理,心腹雖然答應,但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回家以後,青衣侍女已在家中等候消息,米生把情況講了一遍,青衣侍女默不作聲地走了,臉上流露出對米生不滿的表情。米生追著出來送她說︰“回去告訴你家小姐,如果事情辦不成,我就霍出這一條命!”回來之後,展轉反側,終夜難眠,想不出一點辦法。恰好巡撫衙門有一位受寵的貴婦要買一副珍珠。米生听到這消息,非常高興,就把那顆珍藏多時的珠花獻給了她。貴婦喜從天降,就偷偷地把巡撫的官印拿出來給米生蓋上。米生把這張嵌有大印的黃表紙,揣在懷里,帶回家去,正遇上青衣人來取。米生笑著說︰“幸虧我沒有辜負你家小姐的希望。可惜的是數年來我貧賤乞食都不忍賣掉的東西,今天卻為了報答它的主人而舍棄了!”于是就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青衣人。並且說︰“扔掉多少黃金我都不可惜。告訴小姐,珠花應該還我。”
過了幾天,傅公子親自登門表示感謝,並且獻上黃金百兩。米生立刻臉上變了顏色,生氣地說;“我之所以那樣做,完全是因為令妹對我的恩惠無私;不然即使送給我萬兩黃金,我也不願意拿我的名節做交易。”公子再次請求將酬金收下。米生更加聲色俱厲地加以拒絕。公子只好慚愧地走了,臨走時說道︰“這事不能就此了結。”
次日,青衣侍女又奉小姐之命,前來進獻明珠百顆,並且說,“這一百顆珍珠足夠抵償一朵珠花的損失了吧?”米生卻說︰“我看重的是花,而不是珠。如果你家小姐當時送給我的是價值萬貫的珍寶,賣掉它只能成為一個大富翁而已;我為何一直珍藏那朵珠花,甘受貧賤之苦而不肯變賣呢?自然娘子是神仙,小生不敢有什麼奢望,只希望有機會能報答她萬分之一的恩情,我也就死而無憾了。”青衣侍女把珍珠擺放桌案上,米生對贈物拜了又拜,然後讓侍女如數帶走。
過了數日,傅公子又來了。米生命人準備了酒饌盛情接待。公子卻讓從人下廚房,自行烹調,二人對坐,開懷暢飲,象自家兄弟一樣毫無拘束。米生又拿出朋友送來的一�糯米陳酒,公子喝了連聲稱美,一連喝了一百多盞,臉頰上微微泛起了紅暈。這才對米生說︰“兄台不愧為堅貞耿介之士,我兄弟不能早早相識,遠遠比不上我家妹子的眼光。家父深感您的大恩大德,無以圖報,想把妹子聘為婚姻,但又伯您以天人相隔見嫌。”米生听了又驚又喜,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公子臨別時交代;“明天夜晚,七月初九,新月鉤辰,是天孫嫁女的日子,趁此良辰佳期,即可拜堂成親。”第二天晚上,傅公子把新娘送來了,周圍的鄰居一點也不知道。三天以後,新娘才把帶來的禮品,分別送給兄嫂以及上下的僕人。新娘待人十分賢惠,對嫂子就象大姑子一樣尊重。
傅氏婚後數年沒有生育,她勸丈夫納妾,米生覺得對不住妻子不肯續娶,恰好兄長到江淮一帶去做生意,為弟弟買了一個女孩回來。這女孩姓顧,小名叫博士,面貌清麗秀婉,米生夫妻都很喜歡她。他們發現博士頭上插的一朵珠花,特別象當年傅氏送給米生的贈物;讓她取下來一看,果然不錯。便奇怪地問她這東西的來歷。博士說︰“過去的時候,有一個巡撫的愛妾死了,家里的使女把這東西偷出來在街上變賣,我去世的父親認為價廉物美,就把它買回家來。我非常喜歡它。父親沒有兒子,只生下我一個女孩,我要的東西父親從來不拒絕。後來父親死了,家道沒落。把我寄養在一個姓顧的老太太家里。顧太太是我遠房的姨母,看見這顆珠子,屢次逼我拿出來賣掉,我就以投井尋死相威協,所以至今得以保存下來。”夫妻听了都很感慨地說︰“丟失了十年的舊物,終于復歸原主,這大概是天意吧!”傅氏又拿出一朵同樣的珠花,說︰“此物很久沒有配偶了!”于是把兩朵珠花都送給了博士,並親自替她插在發髻上。博士退出房門,仔仔細細地打听傅氏的家世,家里的人都避而不談。有一次她私下里對米生說︰“我看咱家的娘子,不象是人間凡人;眉眼之間透出一股仙氣。昨天,她給我簪花的時候,我得到親近觀察的機會,她的美麗出于肌里以內,不像一般凡人以膚色的黑白和五官的位置而見長。”米生听了大笑不止。博士又說︰“你不要把我的看法說出去,我要試她一試。如果她真是神仙,我需要什麼東西,在無人的地方我焚香向她求取,她一定會感覺到。”傅氏繡的襪子精細工巧,博士特別喜愛,但未敢說出,于是她就在自己住的閨房里焚香禱告。第二天早起,傅氏果然在鞋筐里檢出一雙繡好的襪子,讓使女給博士送去。米生見了不由笑了起來。傅氏問他為何發笑,他便以實情相告。傅氏說︰“這丫頭可真狡黠”!”因見博士聰明玲俐,傅氏更喜歡她了;博士對傅氏也更加尊敬,一早一晚都要在薰香沐浴之後向夫人請安問候。
後來,博士一胎生下兩個男孩。傅氏與博士每人分養一個。一直到八十歲傅氏仍然象處女一樣年輕貌美。這年,米生忽然抱病不起,傅士招集工匠,為丈夫打制棺材,要求把棺材做得比一般的大一倍。米生死的時候,傅氏也不啼哭;等到別人不在的時候,她就自己躺在棺材里死了。家里的人于是將他們合葬在一棺一墓中。所以至今當地還流傳著“大材冢”的說法。
異氏史說︰“傅女是位神仙,博士能夠知道她,所使用是什麼法術呀?由此可見,人的智慧,比神仙還靈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