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仲,陝西延安人。與兄伯同居,友愛敦篤。伯三十而卒,無嗣;妻亦繼亡。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則以一子為兄後。甫舉一男,而仲妻又死。仲恐繼室不恤其子,將購一妾。鄰村有貨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稱意,情緒無聊,被友人留酌醺醉而歸。途中遇故窗友梁生,握手殷殷,邀過其家。醉中忘其已死,從之而去。入其門,並非舊第,疑而問之。答雲︰“新移此耳。”入而謀酒,則家釀已竭,囑仲坐待,挈瓶往沽。伸出立門外以俟之。見一婦人控驢而過,有童子隨之,年可八九歲,面目神色,絕類其兄。心惻然動,急委綴之,便問︰“童子何姓?”答言︰“姓晏。”仲益驚,又問︰“汝父何名?”答言︰“不知。”言次,已至其門,婦人下驢入。仲執童子曰︰“汝父在家否?”童諾而入。頃之,一媼出窺,真其嫂也。訝叔何來。仲大悲,隨之而入。見廬落亦復整頓,因問︰“兄何在?”曰︰“責負未歸。”問︰“跨驢何人?”曰︰“此汝兄妄甘氏,生兩男矣。長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見者阿小。”坐久,酒漸解,始悟所見皆鬼。以兄弟情切,即亦不懼。嫂溫酒治具。仲急欲見兄,促阿小覓之。良久,哭而歸曰︰“李家負欠不還,反與父鬧。”仲聞之,與阿小奔而去,見有兩人方�兄地上。仲怒,奮拳直入,當者盡踣。急救兄起,敵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無算,始起。執兄手,頓足哀泣;兄亦泣。既歸,舉家慰問,乃具酒食,兄弟相慶。居無何,一少年入,年約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哭向兄曰︰“大哥地下有兩男子,而墳墓不掃;弟又子少而鰥,奈何?”伯亦淒惻。嫂謂伯曰︰“遣阿小從叔去,亦得。”阿小聞之,依叔肘下,眷戀不去。仲撫之,倍益酸辛。問︰“汝樂從否?”答雲︰“樂從。”仲念鬼雖非人,慰情亦勝無也,因為解顏。伯曰︰“從去,但勿嬌慣,宜啖以血肉,驅向日中曝之,午過乃已。六七歲兒,歷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不壽耳。”言間,門外有少女窺听,意致溫婉。仲疑為兄女,便以問兄。兄曰︰“此名湘裙,吾妄妹也。孤而無歸,寄養十年矣。”問︰“已字否?”伯雲︰“尚未。近有媒議東村田家。”女在窗外小語曰︰“我不嫁田家牧牛子。”仲頗有動于中,而未便明言。既而伯起,設榻于齋,止弟宿。
仲雅不欲留,而意戀湘裙,將設法以窺兄意,遂別兄就榻。時方初春,氣候猶寒,齋中夙無煙火,森然起栗。對燭冷坐,思得小飲,俄而阿小推扉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仲喜極,問︰“誰之為?”答雲︰“湘姨。”酒將盡,又以灰覆盆火,擲床下。仲問︰“爺娘寢乎?”曰︰“睡已久矣。”“汝寢何所?”曰︰“與湘姨共榻耳。”阿小俟叔眠,乃掩門去。仲念湘裙惠而解意,益愛慕之;又以其能撫阿小,欲得之心益堅,輾轉床頭,終夜不寢。早起,告兄曰︰“弟孑然無偶,煩大哥留意也。”伯曰;“吾家非一瓢一擔者,物色當自有人。地下即有佳麗,恐于弟無所利益。”仲曰;“古人亦有鬼妻,何害?”伯似會意,便言︰“湘裙亦佳。但以巨針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便可為生人妻,何得草草。”仲曰;“得湘裙撫阿小,亦得。”伯但搖首。仲求之不已,嫂曰︰“試捉湘裙強刺驗之,不可乃已。”遂握針出門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則血痕猶濕。蓋聞伯言時,早自試之矣。嫂釋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喬才久矣,尚為之代慮耶?”妄聞之怒,趨近湘裙,以指刺匡而罵曰;“淫婢不羞!欲從阿叔奔去耶?我定不如其願!”湘裙愧憤,哭欲覓死,舉家騰沸。仲乃大慚,別兄嫂,率阿小而出。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復來,恐損其生氣也。”仲諾之。
既歸,偽增其年,托言兄賣婢之遺腹子。眾以其貌酷類,亦信為伯遺體。仲教之讀,輒遣抱一卷就日中誦之。初以為苦,久而漸安。六月中,幾案灼人,而兒戲且讀,殊無少怨。兒甚惠,日盡半卷,夜與叔抵足,恆背誦之。叔甚慰。又以不忘湘裙,故不復作“燕樓”想矣。
一日,雙媒來為阿小議姻,中饋無人,心甚燥急。忽甘嫂自外入曰︰“阿叔勿怪,吾送湘裙至矣。緣婢子不識羞,我故挫辱之。叔如此表表,而不相從,更欲從何人者?”見湘裙立其後,心甚歡悅。肅嫂坐;具述有客在堂,乃趨出。少間復入,則甘氏已去。湘裙卸妝入廚下,刀砧盈耳矣。俄而肴栽羅列,烹飪得宜。客去,仲入,見湘裙凝妝坐室中,遂與交拜成禮。至晚,女仍欲與阿小共宿。仲曰︰“我欲以陽氣溫之,不可離也。”因置女別室,惟晚間杯酒一往歡會而已。湘裙撫前子如已出,仲益賢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戲問︰“陰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答言︰“未見。惟鄰女葳靈仙,群以為美;顧貌亦猶人,要善修飾耳。與妄往還最久,心中竊鄙其蕩也。如欲見之,頃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見。女把筆似欲作書,既而擲管曰︰“不可,不可!”強之再四,乃曰;“勿為所惑。”仲諾之。遂裂紙作數畫若符,于門外焚之。少時,簾動鉤鳴,吃吃作笑聲。女起曳入,高髫雲翹,殆類畫圖。扶坐床頭,酌酒相敘間闊。初見仲,猶以紅袖掩口,不甚縱談;數盞後,嬉狎無忌,漸伸一足壓仲衣。仲心迷亂,不知魂之所舍。前唯礙湘裙;湘裙又故防之,頃刻不離于側。葳靈仙忽起,搴簾而出;湘裙從之,仲亦從之。葳靈仙握仲,趨入他室。湘裙甚恨,而無可如何,憤然歸室,听其所為而已。既而仲入,湘裙責之曰︰“不听我言,後恐卻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樂而散。次夕,葳靈仙不召自來。湘裙甚厭見之,傲不為禮;仙竟與仲相將而去。如此數夕。女望其來,則詬辱之,而亦不能卻也。月余,仲病不起,始大悔,喚湘裙與共寢處,冀可避之;晝夜防稍懈,則人鬼已在陽台。湘裙操杖逐之,鬼忿與爭,湘裙荏弱,手足皆為所傷。仲寢以沉困。湘裙泣曰︰“吾何以見吾姊矣!”又數日,仲冥然遂死。
初見二隸執牒入,不覺從去。至途患無資斧,邀隸便道過兄所。兄見之,驚駭失色,問︰“弟近何作?”仲曰︰“無他,但有鬼病耳。”實告之。兄曰︰“是矣。”乃出白金一裹,謂隸曰︰“姑笑納之。吾弟罪不應死,請釋歸,我使豚兒從去,或無不諧。”便喚阿大陪隸飲。反身入家,遍告以故。乃令甘氏隔壁喚葳靈仙。俄至,見仲欲遁。伯揪返罵曰;“淫婢!生為蕩婦,死為賤鬼,不齒群眾久矣,又祟吾弟耶!”立批之,雲鬢蓬飛,妖容頓減。久之,一嫗來,伏地哀懇。伯又責姬縱女宣淫,呵詈移時,始令與女俱去。仍乃送仲出,飄忽間已抵家門,直抵臥室,豁然若寤,始知適間之已死也。伯責湘裙曰︰“我與若姊,謂汝賢能,故使從吾弟;反欲促吾弟死耶!設非名分之嫌,便當撻楚!”湘裙慚懼啜泣,望伯伏謝。伯顧阿小喜曰︰“兒居然生人矣!”湘裙欲出作黍,伯辭曰︰“弟事未辦,我不遑暇。”阿小年十三,漸知戀父;見父出,零涕從之。父曰︰“從叔最樂,我行復來耳。”轉身遂逝,自此不復通聞問矣。後阿小娶婦,生一子,亦年三十而卒。仲撫其孤,如佷生時。仲年八十,其子二十余矣,乃析之。湘裙無所出。一日,謂仲曰︰“我先驅狐狸于地下可乎?”盛妝上床而歿。仲亦不哀,半年亦歿。
異史氏曰︰“天下之友愛如仲,幾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陽絕陰嗣,此皆不忍死兄之誠心所格;在人無此理,在天寧有此數乎?地下生子,願承前業者,想亦不少;恐承絕產之賢兄賢弟,不肯收恤耳!”
【譯文】
晏仲是陝西延安府人氏,與兄長晏伯同居。兄弟之間的感情非常友愛誠摯。晏伯三十歲那年不幸病故,也沒有留下子女;不久妻子也死了。為此,晏仲非常傷心難過,常常想生兩個兒子,把一個過繼給兄長作後嗣。沒想到剛剛有了一個男孩,自己的妻子也死了。晏仲怕續房的妻子不肯撫養前妻生下的孩子,就打算花錢買一個小妾。听說臨村有個富戶要賣使喚丫頭,晏仲跑去相看了一眼,感覺不大如意,心情有些郁郁寡歡,被朋友留下,多喝了幾盅灑,便醉醺醺地踏上回家的路。
在半路,忽然遇到昔日的同窗好友梁生,梁生十分熱情地同他握手,並邀請晏仲到他家里坐一坐。晏仲由于喝醉了灑,意念有些模糊忘記梁生早已死了,于是便跟他走去。到了他家門前,晏仲發現梁家的門第已經與過去大不相同,就向梁生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梁生解釋說︰“我是新搬到這里來的。”到了家里,準備喝酒的時候,梁生才發現自己家里釀的酒已經喝光,便囑咐晏仲坐下稍等,自己攜帶酒瓶出去買酒。
晏仲從梁家走出來,站在門前等候。忽然看見一個婦人騎著驢從門前走過,後面跟著一個小孩,年齡有七、八歲的光景,面目和神色都特別象自己的兄長。這使他心里一陣難過。于是便尾隨在他們身後,問那小孩︰“娃子,你姓什麼?”小孩回答說︰“姓晏。”晏仲更加驚奇,又問︰“你父親叫什麼?”小孩回答說︰“我不知道。”說著,說著,就到了小孩的家門口,那婦人下了驢先走進去了。晏仲拉住孩子的手,問︰“你父親在家嗎?”小孩答應了一聲便跑回家里去了。過了一會兒,門里出來一個婦人,晏仲一看果然是他嫂子。嫂子看見小叔子意外到來,也感到吃驚。晏仲哭著跟嫂子走進家中。晏仲打量了一下哥哥的居住壞境,房舍和院落都整理得千干淨淨。便問︰“大哥在那里?”嫂子說︰“出去討債還沒回來。”晏仲又問︰“剛才那個騎驢的是誰?”嫂子回答說︰“那是你大哥納的妾,姓甘。她生了兩個男孩,長子叫阿大,趕集還沒回來;你剛才看到的是老二,名叫阿小。”
晏仲在哥哥家里坐了很長時間,酒意漸醒,這才意識到,眼前見到的都是鬼。但由于兄弟感情親切,他並不覺得害怕。嫂子忙去溫酒作飯。晏仲急于要見到哥哥,便叫阿小出去找。過了很久,阿小才哭著回來,報告說︰“李家欠債不還,反而與父親大鬧。”晏仲听了十分生氣,便與阿小一起跑了出去,果然看見兩個人把哥哥揪住,按倒地上。晏仲怒氣沖沖,揮動拳頭打了過去,阻擋的人都被他打倒。當他把哥哥從地上救起來的時候,對手都紛紛逃跑了。晏仲追上了其中的一個,揮拳打了個痛快,這才站起身來。晏仲一把拉住哥哥的手,頓足大哭;哥哥也在傷心地流淚。回到家中,一家人都跑過來慰問。于是,準備好了酒飯,為兄弟的團聚,表示慶賀。又過了一會兒,一少年進來,年齡約有十六、七歲。晏伯叫他阿大,讓他過來拜見叔父。晏仲把佷子拉起來,哭著對哥哥說︰“大哥在地下有兩個兒子,而你的墳墓卻無人打帚;我的孩子年紀又小又孤獨,該怎麼辦呀?”晏伯也覺得很難過。大嫂對哥哥說︰“要不,就打發阿小跟叔叔去,不是很好嗎。”阿小一听,高興地依附在叔叔肘下,眷戀著不肯離去。晏仲親切地撫摸著阿小也倍覺酸楚,問阿小說︰“你願意跟著叔叔走嗎?”阿小愉快地說︰“樂意跟叔叔。”晏仲心想︰“鬼雖然不是人,但對自己多少是個安慰,有總比沒有強,所以臉上也露出了喜色。晏伯說︰“叫他跟你回去也好,但不要嬌慣他。宜于讓他多吃帶血的鮮肉,白天趕他出來多曬太陽,過午以後再讓他回屋。象他這樣六、七歲的孩子,經過幾個春天和夏天,多多吸納陽氣,骨肉是可以更新的,長大了也可以娶妻生子;只恐怕不得長壽。”
屋里說話的時候,門外邊一直有個少女在偷听,意態表情都很溫柔善良。晏仲懷疑是哥哥的女兒,便向哥哥打听,晏伯說︰“她名叫湘裙,是哥哥小妾的妹妹。自幼孤獨無靠,在我家寄養了十多年了。”晏仲又問,有婆家了嗎?”晏伯說︰“還沒有。不過,最近有媒人來議親,對方是東村的田家。”那女子便在窗下小聲說︰“我不願嫁給田家那個放牛的小子。”晏仲听了心有所動,但不便明說。這時,哥哥站了起來,在書房里設了一張臥榻,安排弟弟住宿。
晏仲本不想在這里留宿,只因為心里念著湘裙,打算找機會探一探哥哥的意思,就告別兄長到書房睡覺去了。時逢早春,氣候還有些寒冷,書房里平常不生煙火,身上不覺有些瑟瑟發抖。一個人孤單單地對著蠟燭淒涼地坐著,心里想著,如果能飲上一杯熱酒暖暖身子該有多好啊!”一會兒,阿小果然推門而入,把一碗菜湯,一壺美酒放在桌上。晏仲不由喜出往外,問阿小︰“這是誰為我準備的?”阿小說︰“是湘姨。”酒快喝完的時候,阿小又端來了一個上面壓著一層死灰的火盆,放在了晏仲的床下。晏仲又問︰“你爹娘都睡了嗎?”阿小回答︰“他們早就睡了。”晏仲又問︰“你睡在那里?”阿小回答︰“跟湘姨睡一個床。”阿小一直等到叔叔躺下,才關上門,走出去。晏仲越發覺得湘裙真是一個聰明而善解人意的姑娘,對她更加思幕愛戀;又因為她能撫育阿小,想得到她的願望也愈加強烈,在床上翻來復去,一夜也沒有睡著。
第二天早晨起床以後,晏仲對哥哥說︰“弟弟現在失了配偶,孑然一身,希望大哥為我留心,幫我張羅張羅。”晏伯說︰“我家里也不是一瓢一擔的窮苦人家,只要留心去尋,一定能找到合適的。這陰間里即使有漂亮女子,恐怕對你也不會有什麼好處。”晏仲說︰“古人不也有娶鬼為妻的嗎?有什麼妨礙呢?”晏伯好象明白了弟弟的用意,便說道︰“湘裙確實不錯,但需要用大針刺在她左手腕上的人迎穴位,如果流血不止,才能給生人作妻子。這事可千萬馬虎不得。”晏仲又說︰“如果能讓湘裙跟去服侍阿小,不是很合適嗎?”晏伯听了只是搖頭不語。晏仲再三央求,大嫂在旁邊說︰“那就抓住湘裙,扎一針試試,實在不行那就算了。”于是大嫂就拿了一根大針走了出去,正好迎面遇上湘裙,急忙抓住她的手腕一看,殷紅的血痕還濕漉漉地呢。原來,她听到晏伯說的話,已經在自己身上作了試驗,嫂子放下她的手不由笑起來,回來告訴晏伯說︰“這丫頭早就有了這番美意,我們還替她操什麼心。”但是哥哥的小妾甘氏听說此事卻很生氣,走到湘裙跟前,用手指著湘裙的眼眶說︰“你這騷丫頭不知害羞!你想跟小叔子私奔呀?我決不會讓你得逞!”湘裙听了又慚愧,又氣憤,哭著要尋死,鬧得一家人惶惑不安。晏仲也覺得很難為情,就告別了兄嫂,領著阿小,走出哥哥的家門。哥哥說︰“兄弟你姑且回去吧。阿小就不要讓他再回來了,恐怕損傷了他的陽氣。”晏仲答應了他。
回到自己家里,晏仲就替阿小虛報了歲數,假托他是兄長賣掉的使女所生的遺腹子,村里人也因為這孩子的面貌酷似晏伯,也就信以為真。晏仲教阿小讀書識字,阿小就抱著一卷書在太陽底下用心誦讀。雖然其初覺得有些苦,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六月中旬,天氣暑熱,桌案曬得燙人,阿小一面讀書一面游戲,一點怨言也沒有。這孩子天資聰明,一天能念半卷,晚上與叔叔抵足而眠,便能把白天念的書一直背誦下來。晏仲為此感到很寬慰。又因為心里老是想著湘裙,也就打消了蓄妻納妾的念頭。
一天,有兩個媒人來給阿小說親,家里無人招待客人,晏仲心里很是焦急。忽然甘氏嫂嫂從外面走了進來,愧悔地說︰“阿叔不要生氣,我把湘裙給你送來了。上回只因為這丫頭不知羞,我故意讓她受點挫折。阿叔這樣的一表人才,如不能相從,還想尋找什麼樣的人家啊?”晏仲見湘裙就站在甘氏的身後,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悅。敬請嫂嫂坐下等候,說是前廳來了客人,于是便匆匆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晏仲從前廳回來,不料甘氏已經走了,湘裙也換下禮服卸了妝下廚做飯去了。只听見廚房里傳來叮叮咚咚剁肉切菜的聲音,不大一會兒,滿桌的酒菜已準備停當,而且烹飪得法,大受歡迎。送走客人,回到屋里,晏仲看見湘裙已經打扮好了在等他,于是二人交拜成親,行了婚禮。到了晚上,湘裙仍要與阿小睡在一起。晏仲說︰“我要用陽氣來溫暖他,不能間斷。”便安排湘裙住到別的房子里,只有每天晚上到那里喝杯酒表示歡會而已。湘裙對前妻留下的孩子象自己親生的一樣關懷,晏仲覺得湘裙實在是一位難得的賢妻。
一天晚上,夫妻傾心暢談,晏仲半開玩笑地問︰“陰間里有沒有特別漂亮的佳人?”湘裙想了一會兒,回答說︰“沒見過。只有鄰居家的女孩葳靈仙,大家都說她美;其實我覺得跟一般人也差不多,主要是會打扮罷了。我與她的交往已經很久了,我真有點看不慣她的淫蕩。你想見的話,我立刻就能把她招來,但這種人,最好不去招惹”。晏仲急著想見到她。湘裙提起筆,好象要寫信的樣子,可是馬上又把筆扔下了,說︰“不行,不行!”晏仲卻一再強求,湘裙無奈才答應說︰“如果把她招來,你可千萬不要受她的迷惑。”晏仲滿口答應。湘裙這才撕下一張紙,在上面畫了幾筆,象符咒一樣,在門外點著火把紙燒掉。不大一會兒,門簾一動,掛鉤一響,未見其人先听到嗤嗤地笑聲。隨後湘裙便拉著一個女子進來,只見那女子頭上挽著高高的發髻,就象圖畫上的美女一樣。湘裙扶著她坐在床頭上,二人一邊飲酒,一邊暢敘別後的離情。那女子剛剛見到晏仲的時候還有些羞澀的樣子,總是用紅袖掩住小口,不敢隨意說笑,喝了幾杯酒以後,便戲謔狎褻,無所顧忌,漸漸地伸出一只腳,壓在晏仲的衣服上,晏仲不由心迷意亂,魂不守舍。不過,眼前礙得湘裙在場尚不敢縱淫;湘裙又有意加以防範,一會也不離開,靈仙便一時無計可施。
忽然,靈仙站起身,掀開門簾走了出去;湘裙和晏仲也跟著走了出來。沒想到靈仙不顧湘裙,拉著晏仲的手走進了另一個房間。湘裙非常惱恨,但卻無可奈何,只好憤然回到自己的住室,任憑他們去胡作非為。晏仲回來以後,湘裙責備他說︰“你不听我的勸告,恐怕你以後想把她趕走也不可能了。”晏仲懷疑湘裙出于嫉妒之心,便不歡而散。
次日晚上,靈仙不招自來。湘裙因為厭惡她的到來,所以對她非常倨傲,毫不客氣;而靈仙一點也不在乎,便與晏仲拉著手走了出去。這樣鬼混了幾個晚上。湘裙一看見靈仙進來就羞辱她,謾罵她,但卻無法將她趕走。
轉眼過了一個多月,晏仲便染病不起,這時才開始後悔起來,便叫湘裙與自己同寢一室,希望用這種辦法避開靈仙的糾纏;不過這辦法也不靈,雖然日夜防範,只要稍有松懈,人鬼已在陽台雲雨交歡。有一次湘裙操起一根木棍要把靈仙趕走,只因自己身體縴弱,手腳反被靈仙挫傷。晏仲終因淫鬼纏身,病入膏盲。湘裙哭著說︰“這個樣子,我怎麼去見姐姐呀!”又過了幾天,晏仲便昏迷死去。
其初,晏仲看見有兩個官府的衙役手里拿著公文進來,自己便不知不覺地跟著去了。走到半路上,他發覺自己身上沒帶盤費,便請求衙役從哥哥的住所經過。哥哥見他被衙役押解著,嚇得大驚失色,問他說︰“你近來作了什麼壞事嗎?”晏仲說︰“沒有別的事,只是得了鬼病而已。”然後就把與靈仙發生的事具實相告。哥哥說︰“原來是這樣。”于是便從家里拿出一包黃金,送給衙役說︰“請二位差役笑納。我兄弟罪不當死,請您先放他回去,我讓我的大兒子跟你們去打官司,可能更合適。”于是便喚來阿大陪二位公差飲酒。自己返身回到家中,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家里的人。然後讓甘氏到隔壁去叫靈仙。靈仙不知何事,立刻就來了。當她看見晏仲的時候,知道事情已經敗露,就想逃走。晏伯將她一把揪住,厲聲斥罵︰“賤貨!你生為娼婦,死作淫鬼,早為大家所不齒;現在又來作害我弟!”說著,一巴掌打在靈仙的臉上,靈仙被打得披頭散發,那妖冶的容貌頓時減了幾分。過了好大一會,靈仙的母親聞訊起來,趴在地上哀求。晏仲怒聲斥責老太婆縱女為娼,不顧羞恥。責罵多時,才讓老太婆把女兒帶走。
晏伯送弟弟出門,飄忽之間已經回到家里,直接到達晏仲的臥室。晏仲醒來時,就象剛做了一場大夢,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一次。晏伯責備湘裙說︰“我和你姐姐都認為你很賢惠,才讓你嫁給我弟;沒想到你反而促成我弟早死!要不是礙于名分之嫌,我非要狠狠打你一頓不可!”湘裙悔恨交集,禁不住哭了起來,趴在地上向大伯謝罪。晏伯一眼看見了阿小,不由轉悲為喜,高興地說︰“我兒居然長成大人了!”湘裙要到廚房為大伯做飯,晏伯告辭說︰“弟弟那邊的事還沒有完,我在這里不能耽擱。”阿小已經十三歲了,逐漸知道依戀父親;見父親要走,流著眼淚跟在父親身後不願離開。父親對他說︰“還是跟著你叔叔快樂,我走了還會回來看你的。”一轉身的工夫,父親就不見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消息。
後來,阿小也娶了媳婦,並且生下了一個男孩。阿小活到三十歲就死了。晏仲撫育阿小的孤兒,就象對待佷子一樣盡心盡力。晏仲八十歲的時候,阿小的兒子也已經二十歲了,這才讓他分家單過。湘裙一直沒能生育。一天她對晏仲說︰“我先赴地下為你驅趕狐妖好嗎?”說罷她就打扮得整整齊齊,從從容容地躺在床上死了。晏仲對她的死並不哀傷,半年以後,他也死了。
異史氏說︰“天下象晏仲這樣友愛的人,能有幾個呢?這樣的好人應該益壽延年。晏伯在陽世絕嗣而在陰間生子,這都是因為晏仲對死兄友愛誠摯的感情感動了上天的緣故。如果在人世間沒有這樣的情理,難道在天上會有這樣的運氣嗎?在陰間里生下的兒子,願意到陽世去繼承產業的,想來一定不少;只恐怕已經繼承了絕後產業的兄弟,不肯加以收留撫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