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湘裙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晏仲,陕西延安人。与兄伯同居,友爱敦笃。伯三十而卒,无嗣;妻亦继亡。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则以一子为兄后。甫举一男,而仲妻又死。仲恐继室不恤其子,将购一妾。邻村有货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称意,情绪无聊,被友人留酌醺醉而归。途中遇故窗友梁生,握手殷殷,邀过其家。醉中忘其已死,从之而去。入其门,并非旧第,疑而问之。答云:“新移此耳。”入而谋酒,则家酿已竭,嘱仲坐待,挈瓶往沽。伸出立门外以俟之。见一妇人控驴而过,有童子随之,年可八九岁,面目神色,绝类其兄。心恻然动,急委缀之,便问:“童子何姓?”答言:“姓晏。”仲益惊,又问:“汝父何名?”答言:“不知。”言次,已至其门,妇人下驴入。仲执童子曰:“汝父在家否?”童诺而入。顷之,一媪出窥,真其嫂也。讶叔何来。仲大悲,随之而入。见庐落亦复整顿,因问:“兄何在?”曰:“责负未归。”问:“跨驴何人?”曰:“此汝兄妄甘氏,生两男矣。长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见者阿小。”坐久,酒渐解,始悟所见皆鬼。以兄弟情切,即亦不惧。嫂温酒治具。仲急欲见兄,促阿小觅之。良久,哭而归曰:“李家负欠不还,反与父闹。”仲闻之,与阿小奔而去,见有两人方�兄地上。仲怒,奋拳直入,当者尽踣。急救兄起,敌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无算,始起。执兄手,顿足哀泣;兄亦泣。既归,举家慰问,乃具酒食,兄弟相庆。居无何,一少年入,年约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哭向兄曰:“大哥地下有两男子,而坟墓不扫;弟又子少而鳏,奈何?”伯亦凄恻。嫂谓伯曰:“遣阿小从叔去,亦得。”阿小闻之,依叔肘下,眷恋不去。仲抚之,倍益酸辛。问:“汝乐从否?”答云:“乐从。”仲念鬼虽非人,慰情亦胜无也,因为解颜。伯曰:“从去,但勿娇惯,宜啖以血肉,驱向日中曝之,午过乃已。六七岁儿,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不寿耳。”言间,门外有少女窥听,意致温婉。仲疑为兄女,便以问兄。兄曰:“此名湘裙,吾妄妹也。孤而无归,寄养十年矣。”问:“已字否?”伯云:“尚未。近有媒议东村田家。”女在窗外小语曰:“我不嫁田家牧牛子。”仲颇有动于中,而未便明言。既而伯起,设榻于斋,止弟宿。

    仲雅不欲留,而意恋湘裙,将设法以窥兄意,遂别兄就榻。时方初春,气候犹寒,斋中夙无烟火,森然起栗。对烛冷坐,思得小饮,俄而阿小推扉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仲喜极,问:“谁之为?”答云:“湘姨。”酒将尽,又以灰覆盆火,掷床下。仲问:“爷娘寝乎?”曰:“睡已久矣。”“汝寝何所?”曰:“与湘姨共榻耳。”阿小俟叔眠,乃掩门去。仲念湘裙惠而解意,益爱慕之;又以其能抚阿小,欲得之心益坚,辗转床头,终夜不寝。早起,告兄曰:“弟孑然无偶,烦大哥留意也。”伯曰;“吾家非一瓢一担者,物色当自有人。地下即有佳丽,恐于弟无所利益。”仲曰;“古人亦有鬼妻,何害?”伯似会意,便言:“湘裙亦佳。但以巨针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便可为生人妻,何得草草。”仲曰;“得湘裙抚阿小,亦得。”伯但摇首。仲求之不已,嫂曰:“试捉湘裙强刺验之,不可乃已。”遂握针出门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则血痕犹湿。盖闻伯言时,早自试之矣。嫂释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乔才久矣,尚为之代虑耶?”妄闻之怒,趋近湘裙,以指刺匡而骂曰;“淫婢不羞!欲从阿叔奔去耶?我定不如其愿!”湘裙愧愤,哭欲觅死,举家腾沸。仲乃大惭,别兄嫂,率阿小而出。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复来,恐损其生气也。”仲诺之。

    既归,伪增其年,托言兄卖婢之遗腹子。众以其貌酷类,亦信为伯遗体。仲教之读,辄遣抱一卷就日中诵之。初以为苦,久而渐安。六月中,几案灼人,而儿戏且读,殊无少怨。儿甚惠,日尽半卷,夜与叔抵足,恒背诵之。叔甚慰。又以不忘湘裙,故不复作“燕楼”想矣。

    一日,双媒来为阿小议姻,中馈无人,心甚燥急。忽甘嫂自外入曰:“阿叔勿怪,吾送湘裙至矣。缘婢子不识羞,我故挫辱之。叔如此表表,而不相从,更欲从何人者?”见湘裙立其后,心甚欢悦。肃嫂坐;具述有客在堂,乃趋出。少间复入,则甘氏已去。湘裙卸妆入厨下,刀砧盈耳矣。俄而肴栽罗列,烹饪得宜。客去,仲入,见湘裙凝妆坐室中,遂与交拜成礼。至晚,女仍欲与阿小共宿。仲曰:“我欲以阳气温之,不可离也。”因置女别室,惟晚间杯酒一往欢会而已。湘裙抚前子如已出,仲益贤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戏问:“阴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答言:“未见。惟邻女葳灵仙,群以为美;顾貌亦犹人,要善修饰耳。与妄往还最久,心中窃鄙其荡也。如欲见之,顷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见。女把笔似欲作书,既而掷管曰:“不可,不可!”强之再四,乃曰;“勿为所惑。”仲诺之。遂裂纸作数画若符,于门外焚之。少时,帘动钩鸣,吃吃作笑声。女起曳入,高髫云翘,殆类画图。扶坐床头,酌酒相叙间阔。初见仲,犹以红袖掩口,不甚纵谈;数盏后,嬉狎无忌,渐伸一足压仲衣。仲心迷乱,不知魂之所舍。前唯碍湘裙;湘裙又故防之,顷刻不离于侧。葳灵仙忽起,搴帘而出;湘裙从之,仲亦从之。葳灵仙握仲,趋入他室。湘裙甚恨,而无可如何,愤然归室,听其所为而已。既而仲入,湘裙责之曰:“不听我言,后恐却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乐而散。次夕,葳灵仙不召自来。湘裙甚厌见之,傲不为礼;仙竟与仲相将而去。如此数夕。女望其来,则诟辱之,而亦不能却也。月余,仲病不起,始大悔,唤湘裙与共寝处,冀可避之;昼夜防稍懈,则人鬼已在阳台。湘裙操杖逐之,鬼忿与争,湘裙荏弱,手足皆为所伤。仲寝以沉困。湘裙泣曰:“吾何以见吾姊矣!”又数日,仲冥然遂死。

    初见二隶执牒入,不觉从去。至途患无资斧,邀隶便道过兄所。兄见之,惊骇失色,问:“弟近何作?”仲曰:“无他,但有鬼病耳。”实告之。兄曰:“是矣。”乃出白金一裹,谓隶曰:“姑笑纳之。吾弟罪不应死,请释归,我使豚儿从去,或无不谐。”便唤阿大陪隶饮。反身入家,遍告以故。乃令甘氏隔壁唤葳灵仙。俄至,见仲欲遁。伯揪返骂曰;“淫婢!生为荡妇,死为贱鬼,不齿群众久矣,又祟吾弟耶!”立批之,云鬓蓬飞,妖容顿减。久之,一妪来,伏地哀恳。伯又责姬纵女宣淫,呵詈移时,始令与女俱去。仍乃送仲出,飘忽间已抵家门,直抵卧室,豁然若寤,始知适间之已死也。伯责湘裙曰:“我与若姊,谓汝贤能,故使从吾弟;反欲促吾弟死耶!设非名分之嫌,便当挞楚!”湘裙惭惧啜泣,望伯伏谢。伯顾阿小喜曰:“儿居然生人矣!”湘裙欲出作黍,伯辞曰:“弟事未办,我不遑暇。”阿小年十三,渐知恋父;见父出,零涕从之。父曰:“从叔最乐,我行复来耳。”转身遂逝,自此不复通闻问矣。后阿小娶妇,生一子,亦年三十而卒。仲抚其孤,如侄生时。仲年八十,其子二十余矣,乃析之。湘裙无所出。一日,谓仲曰:“我先驱狐狸于地下可乎?”盛妆上床而殁。仲亦不哀,半年亦殁。

    异史氏曰:“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阳绝阴嗣,此皆不忍死兄之诚心所格;在人无此理,在天宁有此数乎?地下生子,愿承前业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

    【译文】

    晏仲是陕西延安府人氏,与兄长晏伯同居。兄弟之间的感情非常友爱诚挚。晏伯三十岁那年不幸病故,也没有留下子女;不久妻子也死了。为此,晏仲非常伤心难过,常常想生两个儿子,把一个过继给兄长作后嗣。没想到刚刚有了一个男孩,自己的妻子也死了。晏仲怕续房的妻子不肯抚养前妻生下的孩子,就打算花钱买一个小妾。听说临村有个富户要卖使唤丫头,晏仲跑去相看了一眼,感觉不大如意,心情有些郁郁寡欢,被朋友留下,多喝了几盅洒,便醉醺醺地踏上回家的路。

    在半路,忽然遇到昔日的同窗好友梁生,梁生十分热情地同他握手,并邀请晏仲到他家里坐一坐。晏仲由于喝醉了洒,意念有些模糊忘记梁生早已死了,于是便跟他走去。到了他家门前,晏仲发现梁家的门第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就向梁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梁生解释说:“我是新搬到这里来的。”到了家里,准备喝酒的时候,梁生才发现自己家里酿的酒已经喝光,便嘱咐晏仲坐下稍等,自己携带酒瓶出去买酒。

    晏仲从梁家走出来,站在门前等候。忽然看见一个妇人骑着驴从门前走过,后面跟着一个小孩,年龄有七、八岁的光景,面目和神色都特别象自己的兄长。这使他心里一阵难过。于是便尾随在他们身后,问那小孩:“娃子,你姓什么?”小孩回答说:“姓晏。”晏仲更加惊奇,又问:“你父亲叫什么?”小孩回答说:“我不知道。”说着,说着,就到了小孩的家门口,那妇人下了驴先走进去了。晏仲拉住孩子的手,问:“你父亲在家吗?”小孩答应了一声便跑回家里去了。过了一会儿,门里出来一个妇人,晏仲一看果然是他嫂子。嫂子看见小叔子意外到来,也感到吃惊。晏仲哭着跟嫂子走进家中。晏仲打量了一下哥哥的居住坏境,房舍和院落都整理得千干净净。便问:“大哥在那里?”嫂子说:“出去讨债还没回来。”晏仲又问:“刚才那个骑驴的是谁?”嫂子回答说:“那是你大哥纳的妾,姓甘。她生了两个男孩,长子叫阿大,赶集还没回来;你刚才看到的是老二,名叫阿小。”

    晏仲在哥哥家里坐了很长时间,酒意渐醒,这才意识到,眼前见到的都是鬼。但由于兄弟感情亲切,他并不觉得害怕。嫂子忙去温酒作饭。晏仲急于要见到哥哥,便叫阿小出去找。过了很久,阿小才哭着回来,报告说:“李家欠债不还,反而与父亲大闹。”晏仲听了十分生气,便与阿小一起跑了出去,果然看见两个人把哥哥揪住,按倒地上。晏仲怒气冲冲,挥动拳头打了过去,阻挡的人都被他打倒。当他把哥哥从地上救起来的时候,对手都纷纷逃跑了。晏仲追上了其中的一个,挥拳打了个痛快,这才站起身来。晏仲一把拉住哥哥的手,顿足大哭;哥哥也在伤心地流泪。回到家中,一家人都跑过来慰问。于是,准备好了酒饭,为兄弟的团聚,表示庆贺。又过了一会儿,一少年进来,年龄约有十六、七岁。晏伯叫他阿大,让他过来拜见叔父。晏仲把侄子拉起来,哭着对哥哥说:“大哥在地下有两个儿子,而你的坟墓却无人打帚;我的孩子年纪又小又孤独,该怎么办呀?”晏伯也觉得很难过。大嫂对哥哥说:“要不,就打发阿小跟叔叔去,不是很好吗。”阿小一听,高兴地依附在叔叔肘下,眷恋着不肯离去。晏仲亲切地抚摸着阿小也倍觉酸楚,问阿小说:“你愿意跟着叔叔走吗?”阿小愉快地说:“乐意跟叔叔。”晏仲心想:“鬼虽然不是人,但对自己多少是个安慰,有总比没有强,所以脸上也露出了喜色。晏伯说:“叫他跟你回去也好,但不要娇惯他。宜于让他多吃带血的鲜肉,白天赶他出来多晒太阳,过午以后再让他回屋。象他这样六、七岁的孩子,经过几个春天和夏天,多多吸纳阳气,骨肉是可以更新的,长大了也可以娶妻生子;只恐怕不得长寿。”

    屋里说话的时候,门外边一直有个少女在偷听,意态表情都很温柔善良。晏仲怀疑是哥哥的女儿,便向哥哥打听,晏伯说:“她名叫湘裙,是哥哥小妾的妹妹。自幼孤独无靠,在我家寄养了十多年了。”晏仲又问,有婆家了吗?”晏伯说:“还没有。不过,最近有媒人来议亲,对方是东村的田家。”那女子便在窗下小声说:“我不愿嫁给田家那个放牛的小子。”晏仲听了心有所动,但不便明说。这时,哥哥站了起来,在书房里设了一张卧榻,安排弟弟住宿。

    晏仲本不想在这里留宿,只因为心里念着湘裙,打算找机会探一探哥哥的意思,就告别兄长到书房睡觉去了。时逢早春,气候还有些寒冷,书房里平常不生烟火,身上不觉有些瑟瑟发抖。一个人孤单单地对着蜡烛凄凉地坐着,心里想着,如果能饮上一杯热酒暖暖身子该有多好啊!”一会儿,阿小果然推门而入,把一碗菜汤,一壶美酒放在桌上。晏仲不由喜出往外,问阿小:“这是谁为我准备的?”阿小说:“是湘姨。”酒快喝完的时候,阿小又端来了一个上面压着一层死灰的火盆,放在了晏仲的床下。晏仲又问:“你爹娘都睡了吗?”阿小回答:“他们早就睡了。”晏仲又问:“你睡在那里?”阿小回答:“跟湘姨睡一个床。”阿小一直等到叔叔躺下,才关上门,走出去。晏仲越发觉得湘裙真是一个聪明而善解人意的姑娘,对她更加思幕爱恋;又因为她能抚育阿小,想得到她的愿望也愈加强烈,在床上翻来复去,一夜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晨起床以后,晏仲对哥哥说:“弟弟现在失了配偶,孑然一身,希望大哥为我留心,帮我张罗张罗。”晏伯说:“我家里也不是一瓢一担的穷苦人家,只要留心去寻,一定能找到合适的。这阴间里即使有漂亮女子,恐怕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晏仲说:“古人不也有娶鬼为妻的吗?有什么妨碍呢?”晏伯好象明白了弟弟的用意,便说道:“湘裙确实不错,但需要用大针刺在她左手腕上的人迎穴位,如果流血不止,才能给生人作妻子。这事可千万马虎不得。”晏仲又说:“如果能让湘裙跟去服侍阿小,不是很合适吗?”晏伯听了只是摇头不语。晏仲再三央求,大嫂在旁边说:“那就抓住湘裙,扎一针试试,实在不行那就算了。”于是大嫂就拿了一根大针走了出去,正好迎面遇上湘裙,急忙抓住她的手腕一看,殷红的血痕还湿漉漉地呢。原来,她听到晏伯说的话,已经在自己身上作了试验,嫂子放下她的手不由笑起来,回来告诉晏伯说:“这丫头早就有了这番美意,我们还替她操什么心。”但是哥哥的小妾甘氏听说此事却很生气,走到湘裙跟前,用手指着湘裙的眼眶说:“你这骚丫头不知害羞!你想跟小叔子私奔呀?我决不会让你得逞!”湘裙听了又惭愧,又气愤,哭着要寻死,闹得一家人惶惑不安。晏仲也觉得很难为情,就告别了兄嫂,领着阿小,走出哥哥的家门。哥哥说:“兄弟你姑且回去吧。阿小就不要让他再回来了,恐怕损伤了他的阳气。”晏仲答应了他。

    回到自己家里,晏仲就替阿小虚报了岁数,假托他是兄长卖掉的使女所生的遗腹子,村里人也因为这孩子的面貌酷似晏伯,也就信以为真。晏仲教阿小读书识字,阿小就抱着一卷书在太阳底下用心诵读。虽然其初觉得有些苦,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六月中旬,天气暑热,桌案晒得烫人,阿小一面读书一面游戏,一点怨言也没有。这孩子天资聪明,一天能念半卷,晚上与叔叔抵足而眠,便能把白天念的书一直背诵下来。晏仲为此感到很宽慰。又因为心里老是想着湘裙,也就打消了蓄妻纳妾的念头。

    一天,有两个媒人来给阿小说亲,家里无人招待客人,晏仲心里很是焦急。忽然甘氏嫂嫂从外面走了进来,愧悔地说:“阿叔不要生气,我把湘裙给你送来了。上回只因为这丫头不知羞,我故意让她受点挫折。阿叔这样的一表人才,如不能相从,还想寻找什么样的人家啊?”晏仲见湘裙就站在甘氏的身后,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敬请嫂嫂坐下等候,说是前厅来了客人,于是便匆匆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晏仲从前厅回来,不料甘氏已经走了,湘裙也换下礼服卸了妆下厨做饭去了。只听见厨房里传来叮叮咚咚剁肉切菜的声音,不大一会儿,满桌的酒菜已准备停当,而且烹饪得法,大受欢迎。送走客人,回到屋里,晏仲看见湘裙已经打扮好了在等他,于是二人交拜成亲,行了婚礼。到了晚上,湘裙仍要与阿小睡在一起。晏仲说:“我要用阳气来温暖他,不能间断。”便安排湘裙住到别的房子里,只有每天晚上到那里喝杯酒表示欢会而已。湘裙对前妻留下的孩子象自己亲生的一样关怀,晏仲觉得湘裙实在是一位难得的贤妻。

    一天晚上,夫妻倾心畅谈,晏仲半开玩笑地问:“阴间里有没有特别漂亮的佳人?”湘裙想了一会儿,回答说:“没见过。只有邻居家的女孩葳灵仙,大家都说她美;其实我觉得跟一般人也差不多,主要是会打扮罢了。我与她的交往已经很久了,我真有点看不惯她的淫荡。你想见的话,我立刻就能把她招来,但这种人,最好不去招惹”。晏仲急着想见到她。湘裙提起笔,好象要写信的样子,可是马上又把笔扔下了,说:“不行,不行!”晏仲却一再强求,湘裙无奈才答应说:“如果把她招来,你可千万不要受她的迷惑。”晏仲满口答应。湘裙这才撕下一张纸,在上面画了几笔,象符咒一样,在门外点着火把纸烧掉。不大一会儿,门帘一动,挂钩一响,未见其人先听到嗤嗤地笑声。随后湘裙便拉着一个女子进来,只见那女子头上挽着高高的发髻,就象图画上的美女一样。湘裙扶着她坐在床头上,二人一边饮酒,一边畅叙别后的离情。那女子刚刚见到晏仲的时候还有些羞涩的样子,总是用红袖掩住小口,不敢随意说笑,喝了几杯酒以后,便戏谑狎亵,无所顾忌,渐渐地伸出一只脚,压在晏仲的衣服上,晏仲不由心迷意乱,魂不守舍。不过,眼前碍得湘裙在场尚不敢纵淫;湘裙又有意加以防范,一会也不离开,灵仙便一时无计可施。

    忽然,灵仙站起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湘裙和晏仲也跟着走了出来。没想到灵仙不顾湘裙,拉着晏仲的手走进了另一个房间。湘裙非常恼恨,但却无可奈何,只好愤然回到自己的住室,任凭他们去胡作非为。晏仲回来以后,湘裙责备他说:“你不听我的劝告,恐怕你以后想把她赶走也不可能了。”晏仲怀疑湘裙出于嫉妒之心,便不欢而散。

    次日晚上,灵仙不招自来。湘裙因为厌恶她的到来,所以对她非常倨傲,毫不客气;而灵仙一点也不在乎,便与晏仲拉着手走了出去。这样鬼混了几个晚上。湘裙一看见灵仙进来就羞辱她,谩骂她,但却无法将她赶走。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晏仲便染病不起,这时才开始后悔起来,便叫湘裙与自己同寝一室,希望用这种办法避开灵仙的纠缠;不过这办法也不灵,虽然日夜防范,只要稍有松懈,人鬼已在阳台云雨交欢。有一次湘裙操起一根木棍要把灵仙赶走,只因自己身体纤弱,手脚反被灵仙挫伤。晏仲终因淫鬼缠身,病入膏盲。湘裙哭着说:“这个样子,我怎么去见姐姐呀!”又过了几天,晏仲便昏迷死去。

    其初,晏仲看见有两个官府的衙役手里拿着公文进来,自己便不知不觉地跟着去了。走到半路上,他发觉自己身上没带盘费,便请求衙役从哥哥的住所经过。哥哥见他被衙役押解着,吓得大惊失色,问他说:“你近来作了什么坏事吗?”晏仲说:“没有别的事,只是得了鬼病而已。”然后就把与灵仙发生的事具实相告。哥哥说:“原来是这样。”于是便从家里拿出一包黄金,送给衙役说:“请二位差役笑纳。我兄弟罪不当死,请您先放他回去,我让我的大儿子跟你们去打官司,可能更合适。”于是便唤来阿大陪二位公差饮酒。自己返身回到家中,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家里的人。然后让甘氏到隔壁去叫灵仙。灵仙不知何事,立刻就来了。当她看见晏仲的时候,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就想逃走。晏伯将她一把揪住,厉声斥骂:“贱货!你生为娼妇,死作淫鬼,早为大家所不齿;现在又来作害我弟!”说着,一巴掌打在灵仙的脸上,灵仙被打得披头散发,那妖冶的容貌顿时减了几分。过了好大一会,灵仙的母亲闻讯起来,趴在地上哀求。晏仲怒声斥责老太婆纵女为娼,不顾羞耻。责骂多时,才让老太婆把女儿带走。

    晏伯送弟弟出门,飘忽之间已经回到家里,直接到达晏仲的卧室。晏仲醒来时,就象刚做了一场大梦,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一次。晏伯责备湘裙说:“我和你姐姐都认为你很贤惠,才让你嫁给我弟;没想到你反而促成我弟早死!要不是碍于名分之嫌,我非要狠狠打你一顿不可!”湘裙悔恨交集,禁不住哭了起来,趴在地上向大伯谢罪。晏伯一眼看见了阿小,不由转悲为喜,高兴地说:“我儿居然长成大人了!”湘裙要到厨房为大伯做饭,晏伯告辞说:“弟弟那边的事还没有完,我在这里不能耽搁。”阿小已经十三岁了,逐渐知道依恋父亲;见父亲要走,流着眼泪跟在父亲身后不愿离开。父亲对他说:“还是跟着你叔叔快乐,我走了还会回来看你的。”一转身的工夫,父亲就不见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消息。

    后来,阿小也娶了媳妇,并且生下了一个男孩。阿小活到三十岁就死了。晏仲抚育阿小的孤儿,就象对待侄子一样尽心尽力。晏仲八十岁的时候,阿小的儿子也已经二十岁了,这才让他分家单过。湘裙一直没能生育。一天她对晏仲说:“我先赴地下为你驱赶狐妖好吗?”说罢她就打扮得整整齐齐,从从容容地躺在床上死了。晏仲对她的死并不哀伤,半年以后,他也死了。

    异史氏说:“天下象晏仲这样友爱的人,能有几个呢?这样的好人应该益寿延年。晏伯在阳世绝嗣而在阴间生子,这都是因为晏仲对死兄友爱诚挚的感情感动了上天的缘故。如果在人世间没有这样的情理,难道在天上会有这样的运气吗?在阴间里生下的儿子,愿意到阳世去继承产业的,想来一定不少;只恐怕已经继承了绝后产业的兄弟,不肯加以收留抚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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