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长亭

类别:集部 作者:蒲松龄 书名:聊斋志异

    石太璞,泰山人,好厌禳之术。有道士遇之,赏其慧,纳为弟子。启牙签,出二卷――上卷驱狐,下卷驱鬼。乃以下卷授之,曰:“虔奉此书,衣食佳丽皆有之。”问其姓名,曰:“吾汴城北村元帝观王赤城也。”留数日,尽传其诀。石由此精于符策,委赞者踵接于门。

    一日,有叟来,自称翁姓,炫陈币帛,谓其女鬼病已殆,必求亲诣。石闻病危,辞不受赞,姑与俱往。十余里,入山村,至其家,廊舍华好。入室,见少女卧觳幛中,婢以钩挂幛。望之,年十四五许,支缀于床,形容已槁。近临之,忽开目云:“良医至矣。”举家皆喜,谓其不语已数日矣。石乃出,因诘病状。叟曰:“白昼见少年来,与共寝处,捉之已杏;少间复至,意其为鬼。”石曰:“其鬼也,驱之匪难,恐其是狐,则非余所敢知矣。”叟云:“必非必非。”石授以符,是夕宿于其家。夜分,有少年入,衣冠整肃。石疑是主人眷属,起而问之。曰:“我鬼也。翁家尽狐。偶悦其女红亭,姑止焉。鬼为狐祟,阴骘无伤,君何必离人之缘而护之也?女之姊长亭,光艳尤绝。敬留全璧,以待高贤。彼如许字,方可为之施治;尔时我当自去。”石诺之。是夜,少年不复至,女顿醒。天明,叟喜,以告石,请石入视。石焚旧符,乃坐诊之。见绣幕有女郎,丽若天人,心知其长亭也。诊已,索水洒幛。女郎急以碗水付之,蹀躞之间,意动神流。石生此际,心殊不在鬼矣。出辞叟,托制药去,数日不返。鬼益肆,除长亭外,子妇婢女,俱被淫惑。又以仆马招石,石托疾不赴。明日,叟自至,石故作病股状,扶杖而出。叟拜已,问故,曰:“此鳏之难也!裹夜婢子登榻,倾跌,堕汤夫人泡两足耳。”叟问:“何久不续?”石曰:“恨不得清门如翁者。”叟默而出。石走送曰:“病瘥当自至,无烦玉趾也。”又数日,叟复来,石跛而见之。叟慰问三数语,便曰:“顷与荆人言,君如驱鬼去,使举家安枕,小女长亭,年十七矣,愿遣奉事君子;”石喜,顿首于地。乃谓叟:“雅意若此,病躯何敢复爱。”立刻出门,并骑而去。入视祟者既毕,石恐背约,请与媪盟。媪遽出曰:“先生何见疑也?”即以长亭所插金簪,授石为信。石朝拜之,乃遍集家人,悉为祓除。惟长亭深匿无迹;遂写一佩符,使人持赠之。是夜寂然,鬼影尽灭,惟红亭呻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石欲辞去,叟挽止殷恳。至晚,肴核罗列,劝酬殊切。漏二下,主人乃辞客去。石方就枕,闻叩扉甚急;起视,则长亭掩入,辞气仓皇,言:“吾家欲以白刃相仇,可急遁!”言已,径返身去。石战惧无色,越垣急窜。遥见火光,疾奔而往,则里人夜猎者也。喜。待猎毕。乃与俱归。心怀怨愤,无之可伸,思欲之汴寻赤城。而家有老父,病废已久,日夜筹思,莫决进止。忽一日,双舆至门,则翁媪送长亭至,谓石曰:“囊夜之归,胡再不谋?”石见长亭,怨恨都消,故亦隐而不发。媪促两人庭拜讫。石将设筵,辞曰:“我非闲人,不能坐享甘旨。我家老子昏髦,倘有不悉,郎肯为长亭一念老身,为幸多矣。”登车遂去。盖杀婿之谋,媪不之闻;及追之不得而返,媪始知之,颇不能平,与叟日相诟谇。长亭亦饮泣不食。媪强送女来,非翁意也。长亭入门,诘之,始知其故。

    过两三月,翁家取女归宁。石料其不返,禁止之。女自此时一涕零。年余,生一子,名慧儿,买乳媪哺之。然儿善啼。夜必归母。一日,翁家又以舆来,言媪思女甚。长亭益悲,石不忍复留之。欲抱子去,石不可,长亭乃自归。别时,以一月为期,既而半载无耗。遣人往探之,则向所僦宅久空。又二年馀,望想都绝,而儿啼终夜,寸心如割。既而石父病卒,倍益哀伤;因而病惫,苫次弥留,不能受宾朋之吊。方昏愤间,忽闻妇人哭入。视之,则��经者长亭也。石大悲,一恸遂绝。婢惊呼,女始辍泣,抚之良久,始渐苏。自疑已死,谓相聚于冥中。女曰:“非也。妾不孝,不能得严父心,尼归三载,诚所负心。适家人由海东经此,得翁凶问。妄遵严命而绝儿女之情,不敢循乱命而失翁媳之礼。妄来时,母知而父不知也。”言间,儿投怀中。言已,始抚之,泣曰:“我有父,儿无母矣!”儿亦嗷啕,一室掩泣。女起,经理家政,柩前牲盛洁备,石乃大慰。而病久,急切不能起。女乃请石外兄款洽吊客。丧既闭,石始杖而能起,相与营谋斋葬。葬已,女欲辞归,以受背父之谴。夫挽儿号,隐忍而止。未几,有人来告母病,乃谓石曰:“妄为君父来,君不为妄母放令去耶?”石许之。女使乳媪抱儿他适,涕�出门而去。去后,数年不返。石父子渐亦忘之。

    一日,昧爽启扉,则长亭飘入。石方骇问,女戚然坐榻上,叹曰:“生长闺阁,视一里为遥;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细诘之,女欲言复止。请之不已,哭曰:“今为君言,恐妄之所悲,而君之所快也。迩年徙居晋界,僦居赵缙绅之第。主客交最善,以红亭妻其公子。公子数逋荡,家庭颇不相安。妹归告父;父留之,半年不令还。公子忿恨,不知何处聘一恶人来,遣神绾锁,缚老父去。一门大骇,顷刻四散矣。”石闻之,笑不自禁。女怒曰:“彼虽不仁,妄之父也。妄与君琴瑟数年,止有相好而无相尤。今日人亡家败,百口流离,即不为父伤,宁不为妄吊乎!闻之忭舞,更无片语相慰藉,何不义也!”拂袖而出。石追谢之,亦已渺矣。帐然自悔,拚已决绝。过二三日,媪与女俱来,石喜慰问。母子俱伏。惊而询之,母子俱哭。女曰:“妄负气而去,今不能自坚,又欲求人,复何颜矣!”石曰:“岳固非人;母之惠,卿之情,所不忘也。然闻祸而乐,亦犹人情,卿何不能暂忍?”女曰:“顷于途中遇母,始知絷吾父者,盖君师也。”石曰:“果尔,亦大易。然翁不归,则卿之父子离散;恐翁归,则卿之夫泣儿悲也。”媪矢以自明,女亦誓以相报。石乃即刻治任如汴,询至元帝观,则赤城归未久。入而参之,便问:“何来?”石视厨下一老狐,孔前股而系之,笑曰:“弟子之来,为此老魁。”赤诚诘之,曰:“是吾岳也。”因以实告。道士谓其狡诈,不肯轻释。固请,乃许之。石因备述其诈,狐闻之,塞身入灶,似有惭状。道士笑曰:“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石起,牵之而出,以刀断索抽之。狐痛极,齿龈龈然。石不遽抽,而顿挫之,笑问曰;“翁痛之,勿抽可耶?”狐晴啖闪,似有愠色。既释,摇尾出观而去。

    石辞归。三日前,已有人报叟信,媪先去,留女待石。石至,女逆而伏。石挽之曰:“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女曰:“今复迁还故居矣,村舍邻迩,音问可以不梗。妄欲归省,三日可旋。君信之否?”曰:“儿生而无母,未便殇折。我日日鳏居,习已成惯。今不似赵公子,而反德报之,所以为卿者尽矣。如其不还,在卿为负义,道里虽近,当亦不复过问,何不信之与有?”女次日去,二日即返”问:“何速?”曰:“父以君在汴曾相戏弄,来能忘怀,言之絮絮;妄不欲复闻,故早来也。”自此闺中之往来无间,而翁婿间尚不通吊庆云。

    异史氏曰:“狐情反复,谲诈已甚。悔婚之事,两女而一辙,诡可知矣。然要而婚之,是启其悔者已在初也,且婿既爱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乃复押弄于危急之中,何怪其没齿不忘也!天下有冰玉之不相能者,类如此。”

    【译文】

    石太璞,山东泰安郡人。喜好禳妖降魔的法术。有位道士路过这里,非常欣赏他的聪明,便收他为自己的弟子。道士拔出匣子上的牙签,拿出了两卷书――上卷专讲驱狐,下卷专讲打鬼。道士只把下卷书给了他,对他说:“你只要能虔诚地信奉这本书,吃的,穿的以及漂亮的女人都能得到。”石太璞问道士的姓名。道士回答说:“我是汴州城北村元帝观的,名叫王赤诚。”王道士在他家里住了几日,把降鬼的秘诀全都传授给他。石太璞从此以后对符咒非常精通,远近闻名,来送礼物请他施法的人络绎不断地来到家门。

    一天,有个老头儿来找他,自称姓翁,一见面就把钱币和丝绸摆满了桌子。叙述说他的女儿得了鬼病,奄奄一息,请求他亲自去给女儿驱邪治病。石太璞听说病人病情危急,坚决拒绝收礼,并且答应马上与老人一起出发。约摸走了十余里路程,走进一个山村,来到老头儿家里。抬头一看,这人家青堂互舍,廊回路转,相当豪华。走进闺房,见一少女正躺卧在茫沙帐中,侍女用挂钩撩起床帏。看去,得病的少女只有十四、五岁,卧在床上,呼吸细微,面容枯槁。太璞刚刚走到床前,病女忽然睁开了眼睛,说道:“良医到了。”一家人听到病人说话都非常惊喜,因为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话了。太璞从病人房里走出来,向老人询问病因病况。老人说:“大白天里就看见一个少年男子闯进来,便与小女儿上床共寝,可是一去抓他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就又来了。所以我们猜想这一定是鬼。”太璞说:“要真是鬼的话赶走他并不困难;就怕是狐妖作祟,那我可就治不了他了。”老人肯定地说:“一定不是,一定不是。”于是,石太璞就画了一道符咒交给老人,当天晚上就住在了翁家。

    半夜时分,有一个少年忽然走进太璞住的房间,穿戴都很整齐,太璞猜想这一定是主人的眷属,便坐起来问他有什么事。那少年回答说:“我就是你要捉的那个鬼。告诉你,这家姓翁的全都是狐狸精。我偶然喜欢上了他家的小女红亭,所以暂时住在这里。况且鬼魅与狐仙作祟也不算损害阴德,先生何必破坏别人的情缘而偏袒他们呀?其实,红亭还有个姐姐名叫长亭,更是美貌绝伦,光彩照人;我还没有沾她,替她保留着贞洁,以留给人品高尚的贤士。他们如果答应把长亭嫁给你,你才可以为他们治病驱鬼;到时候,我自当退避。”太璞听了暗自欢喜,当即答应了。当天晚上,少年果然没有再来,红亭姑娘便顿然清醒过来。

    天亮以后,老人看到女儿有了起色非常高兴,跑来告诉太璞,请他过去给女儿诊病。太璞首先焚烧了一张旧符,才坐下来查脉问诊。在诊病的时候,他偶然向绣帐的后面瞥了一眼,看见一个女郎,貌似天仙,心里明白这就是老人的长女长亭。诊完了病,需用一杯净水洒在床帐上。帐后的那个女郎便慌忙端来一碗水递给了他,走动之间,含情脉脉,意蕴流连。太璞不由心动神摇,意不在鬼而在人了。他匆匆出来,告别了老人,假托要回家备药,一去数日,再也没有回头。

    石太璞走了以后,鬼怪到翁家作祟更加肆无忌惮,除了长亭以外所有的丫鬟侍女、年轻媳妇都被奸污了。于是老人就打发仆人骑着马去请石太璞,石太璞却称病不来。第二天老人只好亲自来请,石太璞则装作腿疼的样子,拄着拐棍出来迎接。老人施礼之后,问他怎么得的病。石太璞回答说:“这就是独身的难处啊!前几天的晚上,女仆上床送暖脚壶,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壶里的热水弄洒,脚上烫起了泡。”老人问:“那你为何不再续娶一位夫人?”石太璞说:“可惜找不到象老翁这样高雅清素的门第。”老人听如此说,没有搭话就走了。

    没过几天,老人又来了。石太璞瘸着脚接见他。一见面老人先表示慰问,然后说道:“回去以后我与老伴商量好了,先生如果能把恶鬼赶走,使全家平安度日,愿将长女长亭送来侍奉先生。”太璞听了非常高兴,趴在地上给老人叩头,并且说:“老翁既有这番好意,我虽有疾病在身也再所不辞。”立即出了家门,与老人并马而去。第二次来到翁家,太璞首先察看了一下家人被淫鬼侵害的情况。因怕翁家事后反悔,请求与翁家的主妇订立盟约,翁老太太听说忙出来解释说:“先生有什么可怀疑的呢?”说着便把长亭所佩戴的金钗拿出来交给太璞,作为信物。太璞收下信物,向老太太叩头感谢。然后就把家中所有受害的人都集中起来,一一为她们除污驱邪。只有长亭藏在深宅里没有露面,于是便画了一道佩符,让人给她送去。当天夜晚,全家安然无事,连个鬼的影子也没发现;只有红亭病情稍重,仍然不断地呻吟,太璞用清水喷在她的身上,病情立刻消失了。

    在翁家看完了病,太璞本打算告辞回家,翁老人却执意挽留。到了晚上,桌上摆满了各种酒菜和果品,主人的招待显得格外殷勤。二更多天主人才向客人告辞离去。太璞刚想躺下睡觉,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起身一看,原来是长亭姑娘掩门而入,神色惊谎,气喘嘘嘘地说:“我家的人就要对你下毒手了,你还不快跑!”说罢,便匆匆地返身回去了。太璞吓得战战兢兢,面如土色,急忙翻墙逃跑。正跑间,远远地看见前面一片火光,奔过去一看,原来是同村的人夜间来此打猎。不由一阵狂喜。等到村人打完了猎,才跟着他们回到家里。回家以后,觉得有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浅就想着到汴州去寻找恩师王赤诚,对翁家进行报复。可是家里还有一个老父亲,长期卧床不起,难以离开。只有日夜苦思冥想,一筹莫展。忽然有一天,有两驾马车来到门前,原来是翁老太太把长女长亭送来了,并且对太璞说:“那天晚上你回家之后,为什么不再找我商量一下婚事呢?”太璞一见长亭,就把怨恨忘掉了九宵云外,不满的情绪一点都没有流露。

    翁太太一再催促两人赶快到庭院里去拜天地。婚礼结束以后,石太璞要摆设筵席招待岳母,翁太太辞谢说:“我在家里不是一个闲人,顾不上在这里享用香甜可口的美食。我家老头子年老糊涂,如有对你不周之处,还要请你原谅。只要你能看在长亭的份上,还能想着老身,那就是我的福气了。”说罢,翁太太便登上马车,回家了。

    原来,翁老头儿杀婿的阴谋,老太太事先并不知道;等到追杀的人没有追到回来的时候,她才知道,心里十分恼火,跟老头子争吵不休。长亭姑娘也气得不吃不喝,整天哭泣。这回也是翁太太强自作主才把女儿送来,并不是翁老头儿的意思。这些情节都是长亭过门以后,太璞问她,她才说出来的。

    又过了两、三个月,翁家来接女儿回娘家省亲。太璞料定长亭一去可能回不来了,因此,不让她去。长亭为此大哭了一场。过了一年多,长亭生下一个男孩,取名慧儿。太璞非常高兴,便花钱雇了一个乳母来抚养孩子。可是这孩子特别爱哭,晚上一定要长亭哄着他才肯睡觉。

    有一天,翁家又派车来接长亭,说老太太特别思念女儿,长亭听了也很伤心,太璞再也不忍心阻断母女之情,终于答应了。长亭本想带着孩子一同回去,太璞无论如何不同意,长亭只好一个人跟着娘家人走了。分手时与太璞约定,一个月就回来,然而过了半年,再也没有回来的消息。太璞派人前去打听,回来的人说,翁家原来住的地方已人去屋空,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又过了两年多,长亭仍然没有消息,太璞觉得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可是小儿整夜啼哭,要找妈妈,太璞听见更是心如刀割。接着老父又病死了,这更是雪上加霜,令他伤悲,因而自己也病到了;由于居丧病重,连亲友们的吊唁都不能接待。正当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一个妇人哭着走进来。睁眼一看,原来是穿着一身孝服的长亭。太璞一见长亭不由大哭失声,由于过分伤悲,竟然哭断了气。使女急得大声喊叫,长亭这才止住哭泣,过来给丈夫按摩胸口,过了半天,太璞才苏醒过来。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问长亭是不是在阴间里相见。长亭说:“不是的。是我不孝顺,由于得不到严父的允诺,三年不能回来团聚,辜负了你的一片诚心。这次我跟家人由东海经过这里,听到公爹去世的消息。昔日贱妾因屈从父命而断绝了母子之情,今天再不能听任父亲的干涉,而失掉翁媳之间的丧礼。我这次回来,只有母亲知道,而偷偷地瞒着父亲。”说话之间,慧儿跑来,一头扎进母亲怀里,长亭抚摸着幼子,哭着说:“我虽然有了父亲,而孩子却失去了母亲。”慧儿搂着母亲呜呜地大哭,全屋子里的人也都跟着伤心流泪。哭了一会儿,长亭站起身,开始整理家务,把灵柩前面的肉食和祭品都摆放整齐,太璞心理感到非常安慰。由于病的时间太久,太璞还不能马上起来活动;于是长亭请来了他的表兄帮助接待前来凭吊的客人。等到父亲入殓的时候,太璞才能拄着拐杖起来,勉强参加了斋戒和殡葬活动。刚刚埋葬了父亲,长亭又要告辞回娘家,去接爱违抗父命的遣责。一听长亭要走,丈夫拉着,儿子哭着,一家人都来挽留,感情实在难以割舍,长亭只好暂时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可是,没过多久。家里又有人捎信来说,母亲病了。想再见一见自己的女儿。长亭对太璞说:“我为你父亲守灵而来,你难道不为我母亲的病,放我走吗?”太璞终于答应了她。临走的时候,她怕孩子哭闹,让乳母把慧儿抱开,伤心地哭着离开家门。这一去,又是好几年没消息,石家父子也渐渐把长亭忘了。

    有一天,太璞刚刚睡醒,想把门打开透透气,忽然看见长亭飘然而入。太璞大吃一惊,问她从那里来。长亭悲戚戚地坐到床上,叹息了一声,说:“我生长在闺阁之中,把一里路都看得十分遥远;现在一昼夜就跑了一千里,快要把我累死了。”太璞细问缘由,长亭却欲言又止。太璞再三请求,长亭这才哭着说:“我现在把事情对你讲明,只恐怕我所悲伤的正是你所高兴的。近年来,我家迁居到了山西地界,租借赵缙绅家的房屋居住。其初主客之间的交情非常亲善,父亲就把红亭嫁给了他家的公子。赵公子不务正业,常在外面吃喝嫖赌,作风十分放荡,家庭生活也开始动荡不安。妹妹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把妹妹留下,半年不让她回婆家。赵公子恼恨在心,不知从何处请来一个恶人,派遣天神拿着绳锁,把父亲捆走了。我们一家人又惊又怕,顷刻之间便各自逃散了。”太璞听了,禁不住大笑起来。长亭生气地说:“他对你虽然不够仁义,但终归是我的父亲。我与你作了数年夫妻,只有恩爱而无怨恨。今日我家家败人亡,一百多口人流离失所,即使你不为父亲的遭遇悲伤,难道也不为我的不幸感到难过吗?你对我家的事这样幸灾乐祸,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想不到你竟如此无情无义。”说罢一甩袖子,出门而去。太璞一面追赶,一面道谦,眨眼的工夫,长亭就不见了。太璞回到家里,怅然若失,后悔不已,认为长亭这样决绝,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有想到,过了两三天,翁家老母与女儿一齐来了,太璞不由喜出往外,对母女热情慰问。母女二人却趴在地上不起,太璞十分惊讶,询问情由,母女只是哭个不止。长亭擦了一把泪说道:“前两天我二赌气离开了你,今天不能坚持节操,又来求你帮助,我的脸面都丢尽了!”太璞说:“老岳父虽然不是东西;但是岳母的恩惠,你的情份,我是终生难忘的。听到你家父有了恶运,我有些幸灾乐祸,也是人之常情,你怎么就不能忍耐一下呢?”长亭又道:“我刚才在半路上碰到了母亲,才知道绑走我父亲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你的师父。”太璞说:“如果真是他,事情就容易办了。不过,你父亲现在不能回家,你们父女便不能团圆;就怕你父亲回了家,你的丈夫和儿子又要哭泣了。”翁母表示明志悔过,长亭也发誓不再跟丈夫和儿子分手。

    于是,石太璞收拾好行装前往汴州,找到了城北的元帝观,正遇王道士从外面归来不久。太璞进观来参拜师父,师父问他:“为何事而来,”太璞看了一眼厨房里的一只老狐狸,小腿被穿了一个洞,用绳子拴在桌子腿上,便笑着说,“弟子这次前来,就是为了这个老妖精。”道士问他其中的缘由,太璞说:“这可是我的岳丈大人。”于是就把自己与翁家的恩恩怨怨讲述一遍。道士认为这只狐狸实在太狡滑,不肯放走。经过弟子的一再恳求,道士才勉强答应。太璞当着师父的面,把这个老狐狸的狡诈行为讲了一遍。老狐狸听人家讲他的坏活,把身子躲进了灶膛里,好象有些羞惭的样子。道士笑着说:“看起来他的羞耻之心,还没有完全丧失。”太璞起身,把狐狸牵到外面,要用刀子割断绳索,然后好把绳子抽出来。当太璞要从那狐狸的小腿里抽绳子的时候,狐狸痛到了极点,狠狠地咬着牙根。太璞故意抽得很慢,并且抽一点,顿一下,还笑着打趣说:“老翁嫌疼的话,那就别抽了吧!”老狐狸闪动着眼光,好象非常生气的样子。老狐狸得了救,便摇着尾巴,从元帝观连蹦加跳地逃走了。石太璞辞别了道士,回到家中。三天前,已有人把老狐狸放归的消息告知,翁太太已经先走了。长亭等太璞回来再做决定。当太璞到家的时候,长亭赶快出来迎接,伏在地上给太璞叩头感谢丈夫救父之恩。太璞把她搀起来,说:“你只要不忘记夫妻的情分就可以了,何必还要感谢呢?”长亭说:“现在我家又迁回到原来住的地方,村舍邻近,传送信息非常方便。我要是往娘家省亲,三天就能回来了。你相信吗?”太璞说:“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得到母亲的抚育,也没有夭折。我天天鳏居,早就习以为常。今天我也不象赵家公子那样,以怨相报,所以我算是尽了夫妻的情义了。如果你不再回来;那就是你负义了。路途虽然很近,我也不会再去请你,何必不相信你的许诺呢?”长亭第二天回娘家探亲,只住了两天就返回来了。太璞问:“回来得这么快呀?”长亭回答说:“父亲因为你在汴州戏弄了他,至今耿耿于怀,整天絮絮叨叨地埋怨;我实在听得厌烦,所以提前回来了。”从此,翁石两家女人间的来往非常频繁,而翁婿之间却再也没有什么往来。

    异史氏说:“狐狸性情反复无常,行为十分狡黠。悔婚的事情,两个女儿如出一辄,由此可见其诡诈多端。然而石生以要挟手段而与其女婚配,是使其在嫁女之初已怀悔怨之心的原因。况且作为门婿,既爱其女,而救其父,就应该放弃昔日的怨恨,以仁爱之心去感化他,而石生却在其危急的情况下加以戏弄,这就难怪老狐终生难忘这场恩怨了!天下翁婿之间的感情不相投合,大都有类于此。”


如果你对聊斋志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 点击这里 发表。
重要声明:典籍《聊斋志异》所有的文章、图片、评论等,与本站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