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今存虞、夏、商、周之策而已,五帝僅有二,而三皇無聞焉。左氏所謂《三墳》、《五典》,今不可知,未知即是其書否也?以三王之誓、誥、貢、範諸篇,推測三皇諸帝之義例,則上古簡質,結繩未遠︰文字肇興,書取足以達微隱、通形名而已矣。因事命篇,本無成法,不得如後史之方圓求備,拘于一定之名義者也。夫子敘而述之,取其疏通知運,足以垂教矣。世儒不達,以謂史家之初祖,實在《尚書》,因取後代一成之史法,紛紛擬《書》者,皆妄也。
三代以上之為史,與三代以下之為史,其同異之故可知也。三代以上,記注有成法而撰述無定名,三代以下,撰述有定名而記注無成法。夫記注無成法,則取材也難;撰述有定名,則成書也易。成書易,則文勝質矣;取材難,則偽亂真矣。偽亂真而文勝質,史學不亡而亡矣。良史之才,間世一出,補偏救弊,憊且不支。非後人學識不如前人,《周官》之法亡,而《尚書》之教絕,其勢不得不然也。
《周官》三百六十,具天下之縴析矣。然法具于官,而官守其書。觀于六卿聯事之義,而知古人之于典籍,不憚繁復周悉,以為記注之備也。即如六典之文,繁委如是,太宰掌之,小宰副之,司會、司書、太史又為各掌其貳,則六曲之文,蓋五倍其副貳,而存之于掌故焉。其他篇籍,亦當稱是。
是則一官失其守,一典出于水火之不虞,他司皆得藉征于副策,斯非記注之成法詳于後世歟?漢至元、成之間,典籍可謂備矣。然劉氏七略,雖溯六典之流別,亦已不能具其官;而律令藏于法曹,章程存于故府,朝儀守于太常者,不聞石渠天祿別儲副貳,以備校司之討論,可謂無成法矣。漢治最為近古,而荒略如此,又何怪乎後世之文章典故,雜亂而無序也哉?
孟子曰︰“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蓋言王化之不行也,推原《春秋》之用也。不知《周官》之法廢而《書》亡,《書》亡而後《春秋》作。則言王章之不立也,可識《春秋》之體也。何謂《周官》之法廢而《書》亡哉?蓋官禮制密,而後記注有成法;記注有成法,而後撰述可以無定名。以謂縴悉委備,有司具有成書,而吾特舉其重且大者,筆而著之,以示帝王經世之大略;而典、謨、訓、誥、貢、範、官、刑之屬,詳略去取,惟意所命,不必著為一定之例焉,斯《尚書》之所以經世也。至官禮廢,而記注不足備其全;《春秋》比事以屬辭,而左氏不能不取百司之掌故。與夫百國之寶書,以備其事之始末,其勢有然也。馬、班以下,演左氏而益暢其支焉。所謂記注無成法,而撰述不能不有定名也。故曰︰王者跡息而《詩》亡,見《春秋》之用;《周官》法廢而《書》亡,見《春秋》之體也。
《記》曰︰“左史記言,右史記動。”其職不見于《周官》,其書不傳于後世,殆禮家之愆文歟?後儒不察,而以《尚書》分屬記言,《春秋》分屬記事,則失之甚也。夫《春秋》不能舍傳而空存其事目,則左氏所記之言,不啻千萬矣。《尚書》典、謨之篇,記事而言亦具焉;訓、誥之篇,記言而事亦見焉。古人事見于言,言以為事,未嘗分事言為二物也。劉知幾以二典、貢、範諸篇之錯出,轉譏《尚書》義例之不純,毋乃因後世之空言,而疑古人之實事乎!《記》曰︰“疏通知遠,《書》教也。”豈曰記言之謂哉?
六藝並立,《樂》亡而入于《詩》、《禮》,《書》亡而入于《春秋》,皆天時人事,不知其然而然也。《春秋》之事,則齊桓、晉文,而宰孔之命齊侯,王子虎之命晉侯,皆訓、誥之文也,而左氏附傳以翼經;夫子不與《文侯之命》同著于篇,則《書》入《春秋》之明證也。馬遷紹法《春秋》,而刪潤典謨,以入紀傳;班固承遷有作,而《禹貢》取冠《地理》,《洪範》特志《五行》,而《書》與《春秋》不得不合為一矣。後儒不察,又謂紀傳法《尚書》,而編年法《春秋》,是與左言右事之強分流別,又何以異哉?
【 譯文】
《 周禮》 載外史主管三皇五帝的典籍。現在存留在《 尚書》 里的只有虞舜、夏、商、周的簡冊而已,五帝的典籍只剩下兩代的,而三皇的典籍沒有傳聞。《 左傳》 所說的《 三墳》 、《 五典》 ,現在已不能知道是什麼樣的書,不知道是否就是外史所主管的書。以夏、商、周三代諸王的誓、浩、貢、範等篇,來推測三皇五帝典籍的體例,便可知上古時代簡約質樸,距離用繩子打結以記事的時代不遠,文字剛剛產生,典籍采用足夠表達隱約的意思、傳達事物的形狀和名稱的簡單方式罷了。根據事情而寫成篇章,本來沒有既定的方法,不可能像後代作史書那樣追求完備的法則,被確定的形式所限制。孔夫子編排而陳述《 尚書》 ,是采取它通達博古的性質,足夠傳布教化。一般的儒者不通曉《 尚書》 的寫法,認為歷史著作的開端確實是《 尚書》 ,于是拿後代固定不變的著史方法來紛紛比照《 尚書》 ,這都是荒謬的,
夏商周三代以上著史書,與三代以下著史書,它們不相同的緣故可以探知。三代以上,記注有既定的方法,而撰述沒有確定的名稱;三代以下,撰述有確定的名稱,而記注沒有既定的方法。記注沒有既定的方法,采擷材料就困難;撰述有確定的名稱,完成一書就容易。完成一書容易,文辭就勝過實質了;采擷材料困難,假的就攪亂真的了。假的攪亂真的,文辭勝過實質,史學表面上沒有消亡,實際上卻消亡了。優秀史家的人才,隔世才會出現一個,卻為補救偏差糾正弊端,弄得疲乏不堪。不是後人的學識不如前人,是因為《 周禮》 的制度消亡,《 尚書》 的教化斷絕其情勢不得不這樣。
《 周禮》 載三百六十個官職,具備了天下的詳細事務,但是法度完備地存在官府,由官員掌管那典籍。看六卿聯合辦公的記載,便知道古人對于國家文獻,不懼怕紛繁復雜、周到詳細,用來作為記注的預備資料。就拿六典的文字來說,那樣繁多瑣碎,太宰主管,小宰輔助,司會、司書、太史又各自為長官掌管副本,那麼,六典的文字,大概是副本的五倍,在掌故那里保存。對于其它的文獻,也應當類似。這樣,如果有一官疏忽自己的職守,有一典遭到意外的水火災害,其它官署都可以在副本中求取材料。這不是記注的既定方法比後世詳細周密嗎?漢代到元帝、成帝的時候,典籍可以說是完備的了。但是,劉氏父子的《 七略》 雖然上溯六典的類別,也已經不能使典籍完備地存在官府,而法令收藏在司法機關,制度存放在舊府庫,朝廷禮儀由太常主管,沒有听說藏書的石渠閣、天祿閣另外儲存副本,用來準備校勘機關的探究,可以說是沒有既定的方法了。漢代政治最接近古代,卻這樣混亂簡略,又怎能詫異後代的文章與朝廷制度雜亂沒有秩序呢?
孟子說︰“聖王的功業斷絕後,《 詩》 消亡.《 詩》 消亡,然後《 春秋》 產生。”大概說聖王的教化不能推行,是探究《 春秋》 的作用二他不知道是《 周禮》 的制度廢棄後,《 尚書》 消亡;《 尚書》 消亡,然後《 春秋》 產生。這是說聖王典章制度不再實行,可以認識《 春秋》 的本體。什麼是《 周禮》 的制度廢棄而《 尚書》 消亡呢?大概周代禮制規章慎密,然後記注有既定的方法,記注有既定的方法,然後撰述可以沒有確定的名稱。當時人認為詳細的資料搜集完備,官署完整地保存已修成的典籍,我只是提取那重大的資料,記錄下來進行著述,以顯示帝王治理國家的遠大謀略。而典、漠、訓、浩、貢、範、官、刑等類,文字或詳細或簡略,對資料或舍棄或采取,只按照心意給予名稱,不必編成確定的凡例。這就是《 尚書》 能夠治理國家的原因。到周代禮制被廢棄,記注不能夠準備齊全的資料。《 春秋》 排比史事而寫成著作,而左丘明不得不取分存在各官署的故實與各國的史書,用來完備史事的詳細過程,是形勢造成這樣的。司馬遷、班固以下,推廣左丘明的方法而使那支流更加暢通。這就是所說的記注沒有既定的方法,而撰述不得不有確定的名稱。所以說︰聖王的功業斷絕後,《 詩》 消亡,可見《 春秋》 的作用;《 周禮》 的法度廢棄後,《 尚書》 消亡,可見《 春秋》 的本體。
《 禮記》 說︰“左史記言語,右史記行動。”左史、右史的官職在《 周禮》 中沒有見到,他們記載的書沒有流傳後世,也許是《 禮》 家的誤文吧?後世儒者不考察,把《 尚書》 分屬記言語之書,《 春秋》 分屬記事之書,就錯得太厲害了。《 春秋》 不可能拋開傳文而空洞地保留它事情的條目,于是《 左傳》 記述的言語不止成千上萬字了。《 尚書》 典、漠等篇,記事而言語也被陳述,訓、浩等篇,記言語而事也得到體現。古人記事在言語中表現,記言語也是記事,從來沒有把事和言語分成兩個東西。劉知攢根據《 堯典》 、《 舜典》 、《 禹貢》 、《 洪範》 等篇的錯雜,反轉來指責《 尚書》 的體例不純,這不是由于後世人的空泛言語而懷疑古人的實在事情嗎?《 禮記》 說︰“通達博古,是《 尚書》 的教化。”難道說的只是記言語嗎?
六經並列,《樂》消亡而並入《詩》、《 禮》,《尚書》消亡而並入《春秋》,都是由于時勢世事變化,不知為什麼就那樣了。《 春秋》 的事,就是齊桓公、晉文公等的事跡,而宰孔對齊桓公傳周王命,王子虎對晉文公傳周王命,都屬于訓誥的文體,而左丘明把它們附在《 左傳》 里用來輔助《 春秋》 經文,孔夫子不把它們和《文蛋之命》同載在《尚書》 里,這就是《 尚書》 並入《春秋》的明顯證據。司馬遷效法《春秋》,截取潤色《 尚書》的文辭,寫進《 史記》的紀傳,班固繼承司馬遷作《 漢書》 、取《 禹貢》 文放在《地理志》篇首、取《 洪範》 文特地作《 五行志》,《尚書》和《 春秋》不得不合為一體了。後世儒者不考察,又說紀傳體史書效法《 尚書》 ,編年體史書效法《 春秋》 ,這和左史記言語、右史記事之說的強分類別,又有什麼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