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衰文弊,六藝道息,而諸子爭鳴。蓋至戰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國而著述之事專,至戰國而後世之文體備;故論文于戰國,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戰國之文,奇邪錯出,而裂于道,人知之;其源皆出于六藝,人不知也。
後世之文,其體皆備于戰國,人不知;其源多出于《詩》教,人愈不知也。
知文體備于戰國,而始可與論後世之文;知諸家本于六藝,而後可與論戰國之文;知戰國多出于《詩》教,而後可與論六藝之文;可與論六藝之文,而後可與離文而見道;可與離文而見道,而後可與奉道而折諸家之文也。
戰國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藝。何謂也?曰︰道體無所不該,六藝足以盡之。諸子之為書,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體之一端,而後乃能恣肆其說,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謂一端者,無非六藝之所該,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謂諸子果能服六藝之教,而出辭必衷于是也。《老子》說本陰陽,《莊》、《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鄒衍侈言天地,關尹推衍五行,《書》教也。管、商法制,義存政典,《禮》教也。申、韓刑名,旨歸賞罰,《春秋》教也。其他楊、墨、尹文之言,甦、張、孫、吳之術,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錄》之所敘論,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為六典之遺也。
戰國之文,既源于六藝。又謂多出于《詩》教,何謂也?曰︰戰國者,縱橫之世也。縱橫之學,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觀春秋之辭命,列國大夫,聘問諸侯,出使專對,蓋欲文其言以達旨而已。至戰國而抵掌揣摩,騰說以取富貴,其辭敷張而揚厲,變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謂非行人辭命之極也。孔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奚為?”
是則比興之旨,諷喻之義,固行人之所肄也。縱橫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諷也。九流之學,承官曲于六典,雖或原于《書》、《易》、《春秋》,其質多本于禮教,為其體之有所該也。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縱橫,所以文其質也。古之文質合于一,至戰國而各具之,質當其用也,必兼縱橫之辭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故曰︰戰國者,縱橫之世也。
後世之文,其體皆備于戰國。何謂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文集者,辭章不專家,而萃聚文墨,以為蛇尤之菹也。後賢承而不廢者,江河導而其勢不容復遏也。經學不專家,而文集有經義;史學不專家,而文集有傳記︰立言不專家,即諸子書也。而文集有論辨。後世之文集,舍經義與傳記、論辨之三體,其余莫非辭章之屬也,而辭章實備于戰國,承其流而代變其體制焉。學者不知,而溯摯虞所裒之《流別》,摯虞有《文章流別傳》。甚且以蕭梁《文選》,舉為辭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別之義矣。
今即《文選》諸體,以征戰國之賅備。摯虞《流別》,孔逭《文苑》,今俱不傳,故據《文選》。京都諸賦,甦、張縱橫六國,侈陳形勢之遺也。
《上林》、《羽獵》,安陵之從田,龍陽之同鈞也。《客難》、《解嘲》,屈原之《漁父》、《卜居》,莊周之惠施問難也。韓非《儲說》,比事征偶,《連珠》之所肇也。前人已有言及之者。而或以為始于傅毅之徒,非其質矣。
孟子問齊王之大欲,歷舉輕暖肥甘,聲音采色,《七林》之所啟也。而或以為刨之枚乘,忘其祖矣。鄒陽辨謗于梁王,江淹陳辭于建平,甦秦之自解忠信而獲罪也。《過秦》、《王命》、《六代》、《辨亡》諸論,抑揚往復,詩人諷諭之旨,孟、荀所以稱述先王,儆時君也。屈原上稱帝嚳,中述湯、武,下道齊桓,亦是。淮南賓客,梁苑辭人,原、嘗、申、陵之盛舉也。東方、司馬,侍從于西京,徐、陳、應、劉,征逐于鄴下,談天雕龍之奇觀也。
遇有升沉,時有得失,畸才匯于末世,利祿萃其性靈,廊廟山林,江湖魏闕,曠世而相感,不知悲喜之何從,文人情深于《詩》、《騷》,古今一也。
至戰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國而後世之文體備,其言信而有征矣。至戰國而著述之事專。何謂也?曰︰古未嘗有著述之事也,官師守其典章,史臣錄其職載。文字之道,百官以之治,而萬民以之察,而其用已備矣。是故聖王書同文以平天下,未有不用之于政教典章,而以文字為一人之著述者也。
詳見外篇《較讎略。著錄先明大道論》,道不行而師儒立其教,我夫子之所以功賢堯舜也。然而予欲無言,無行不與,六藝存周公之舊典,夫子未嘗著述也。《論語》記夫子之微言,而曾子、子思,俱有述作以垂訓,至孟子而其文然後閎肆焉,著述至戰國而始專之明驗也。《論語》記曾子之沒,吳起嘗師《曾子》,則《曾子》沒于戰國初年而《論語》成于戰國之時明矣,春秋之時,管子嘗有書矣;《蠰子》、《晏子》,後人所托。然載一時之典章政教,則猶周公之有《官禮》也。記管子之言行,則習管氏法者所綴緝,而非管仲所著述也。或謂管仲之書,不當稱桓公之謚,閻氏若璩又謂後人所加,非《管子》之本文。皆不知古人並無私自著書之事,皆是後人綴輯,詳《諸子》篇,兵家之有《太公陰符》,醫家之有《黃帝素問》,農家之《神農》、《野老》,先儒以謂後人偽撰,面依托乎古人。其言似是,而推究其旨,則亦有所未盡也。蓋末數小技,造端皆始于聖人,苟無微言要旨之授受,則不能以利用千古也。三代盛時,備守人官物曲之世氏,是以相傳以口耳,而孔、孟以前,未嘗得見其書也。至戰國而官守師傳之道廢,通其學者,述舊聞而著于竹帛焉,中或不能無得失,要其所自,不容遽昧也。以戰國之人,而述黃、農之說,是以先儒辨之文辭,而斷其偽托也;不知古初無著述。而戰國始以竹帛代口耳。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及四方之志,與孔子所術六藝舊典,皆非著述一類,其說已見于前。實非有所偽托也。然則著述始專于戰國,蓋亦出于勢之不得不然矣。著述不能不衍為文辭,而文辭不能不生其好尚。後人無前人之不得已,而惟以好尚逐于文辭焉,然猶自命為著述。是以戰國為文章之盛,而衰端亦已兆于戰國也。
【譯文】
周代衰落,文化破敗,六經的道止息不通,而諸子爭鳴,大概到戰國時文章的變化窮盡,到戰國時著述的事專門化,到戰國時後世的文體完備。因此,討論戰國時的文章,可以知道文章升降盛衰的原因。戰國的文章,奇異不正的東西錯雜出現。分裂了道,人們是知道的。它們的源頭都出自六經,人們不知道,後世的文章,體裁都在戰國完備。 人們不知道,它們的源頭大多出自《 詩》 教,人們更不知道了︰知道文體在戰國完備,才可以和他談論後世的文章.知道諸子根源于六經,然後可以和他談論戰國的文章;知道戰國文章大多出自《 詩》教,然後可以和他談論六經的文章。可以和他談論六經的文章,然後可以和他分析文章而見到道。可以和他分析文章而見到道,然後可以和他尊奉道而評判諸子的文章。
戰國的文章,它們的源頭都出自六經,是什麼意思呢?解答是︰道的本體沒有什麼不具備的,六經完全可以包括道的本體。諸子的著書,他們主張有根據、言論有道理的,必定是在道體的一個方面有所得,然後才能夠放縱自己的學說,用來成為一家之言。所謂一個方面,沒有不是六經所具備的,因此,推究它就都能求得它的根本,不是說諸子果真能信服六經的教化,出言辭必定與六經適合。老子學說根據陰陽說,莊子、列子寄托言論假借形象,是《 易》 教,鄒衍夸張地談天說地,關尹子推衍五行的說法,是《 書》 教。管仲、商鞍的法制,意思存留在治國典章里,是《 禮》 教。申不害、韓非的邢名說,意旨歸向賞罰,是《 春秋》 教。其他楊朱、墨子、尹文的言論,甦秦、張儀、孫武、吳起的策略,辨別他們的源流,吸取他們的意旨,是九流所區分類別的,《 七錄》 所排列評述的,他們對于六典所述自然界物的效用和人世官的才能,都有相同的趨向,卻不自知是六典的遺留。
戰國的文章,既說源頭出自六經,又說大多出自《 詩》 教,是什麼意思呢?解答是︰戰國,是縱橫術的時代。縱橫學說,源出佔代行人之官。看春秋時期的應對言辭,各國大夫訪問別的諸侯國,出使獨立應對,大概要文飾自己的言辭來表達意思罷了。到戰國時就有擊掌揣摩的事情,馳騁說詞來取得富貴,他們的說詞鋪張揚厲,改變原來的樣子而更加奇特,不可以說不是行人應對言辭的極致。孔子說︰“誦讀《 詩》 三百篇,授予政事,卻不通曉;出使四方,卻不能獨立應對;即使讀得再多,又有什麼用呢?”那麼,比興的含意,諷諭的意義,本來就是行人所練習的。縱橫家一類,推究而加以發展,所以能曲折回旋而打動人情,精微委婉而善于諷諭。九流的學說,繼承了六典關于人世官和自然界物的敘述,雖然有的源出《 尚書》 、《 易》 、《 春秋》 ,而它們的實質大多根據《 禮》 教,因為《 禮》 的本體有所包括。等到它們出來運用于世,必定要兼有縱橫術,用來文飾它們的實質。古時文采和實質是統一的,到戰國時卻各自存在。實質當運用的時候,必定要兼有縱橫家的文辭來文飾,這是周代衰落文化破敗的結果。所以說︰戰國,是縱橫術的時代。
後世的文章,體裁都在戰國完備,是什麼意思呢?解答是︰子書、史書衰落而文集的形式興盛,學術著作衰落而文學興起。文集這種形式,文學不是專門家,而匯聚起文章,作為龍蛇生活的大澤。詳見《 文集》 篇。後世賢能繼承而不廢止,就像江河暢通而那勢頭不容許再阻攔住。經學不是專門家,而文集里有說經之文;史學不是專門家,而文集里有傳記;立言不是專門家,就是諸子書。而文集里有論辯文。後世的文集,去掉說經之文、傳記和論辨文三種體裁,其余沒有不是文學一類的。而文學實在是在戰國時完備,後世接續那源流而世代改變它的形式。學者不知道這些,卻上溯摯虞編集的《 流別》 ,摯皮有《 文章流別傳》 。甚至把南朝梁時編的《 文選》 推舉作文學之祖,他們只是不知道古今文章流派的意思呀。
現在就《 文選》 各種體裁,用來驗證戰國時文體的完備。摯虞《 流別》 ,孔追《 文苑》 ,都沒有流傳下來,因此根據《 文選》 。京都諸賦,是甦秦、張儀在六國間合縱連橫、夸張地談論地形的遺留。《 上林賦》 、《 羽獵賦》 ,類似安陵君隨行田獵,龍陽君陪同釣魚。《 答客難》 、《 解嘲》 ,類似屈原的《 漁父》 、《 卜居》 ,莊周所寫的惠施話問。韓非的《 儲說》 ,排比故事,尋求對偶,是連珠體的開端,前人已經有說到這.點的。而有的人認為是從傅毅等人開始,傅玄的話。這就不符合實際了。孟子問齊王的大欲望,一一列舉輕暖、肥甘、聲音、采色,是七林的開始,而有的人認為是由枚乘創始,這就數典忘祖了。鄒陽向梁王申辯所受的毀謗,江淹向建平王上書陳辭,類似甦秦的自我辯解忠信反而得罪。《 過秦》 、《 王命》 、《 六代》 、《 辨亡》 等論,抑揚往復,有《 詩經》 作者諷諭的意旨,而《 詩經》 是孟子、荀子用來述說先王功業、告誡當代君主的。屁原上稱帝譽,中述商湯、周武,下道齊擔,也是這樣。淮南王招致賓客,梁孝王聚集文人,類似平原君、孟嘗君、春申君、信陵君的盛舉。東方朔、司馬相如,在西京侍從漢武帝,徐干、陳琳、應場、劉禎,在鄴城相聚游樂宴飲,類似鄒衍• 鄒爽談天雕龍的奇觀• 際遇亨升有沉,時機有得有失,奇特的人才匯聚在沒落的時代,利祿填滿了人的心靈,朝廷和山林,江湖和魏朔,年代久遠而引發感觸,不知道悲傷或喜悅從哪里來。文人對《 詩經》 、《 離騷》 有深沉的情感,從古到今是一樣的。
到戰國時文章的變化窮盡,到戰國時後世的文體完備,這話真實而有驗證了。到戰國時著述的事專門化,是什麼意思呢?解答是︰古時未曾有著述的事,官師掌管自己的典章,史臣錄寫自己的職務記載。文字的規律,百官用它治理,百姓用它觀察,它的用處已經完備了。因此聖王統一文字來平定天下,沒有不是用在政教典章上,卻用文字進行個人著述的。詳見外篇《 校缽略• 著述先明大道論》 。道不能實行而儒家建立了教化,這是我們的孔夫子功績勝過堯舜的原因。然而孔子說“我想不說話”, “我所作沒有不和各位共同的’, ,六經保存了周公遺留的典章,孔夫子未曾著述。《 論語》 記錄孔子的精微言論,而曾子、子思都有著作以流傳教誨,到孟子,他的文章就恢宏悠肆了。這是著述到戰國開始專門化的明顯證據。《 論語》 記載曾子的去世,吳起曾經師從曾子,那麼,曾子卒于戰國初期,《 論語》 成書在戰國時期就明顯了。春秋時期,管子曾有著述,《 常子》 、《 聖子》 ,是後人偽托。但記載的是當時的典章制度、政治教化,就像周公的有《 周禮》 ,記載管子的言行,就是研習管子學說的人所編輯的,而不是管仲本人所著述的。有人說管仲的書不應當稱呼齊桓公的謐號,閻若娘又說是後人增加的,不是《 管子》 的原文,都不知道古人並沒有個人著書的事.他們的書都是後人所編輯的。詳見《 諸子》 篇。兵家有《 太公陰符》 ,醫家有《 黃帝素問》 ,農家有《 神農》 、、《 野老》 ,前代儒者認為是後人偽作而假托古人。這話似乎正確,而推究他們的意思,則也有沒有說盡的地方。大概不重要的技藝方術,創立頭緒都從聖人開始,如果沒有精微言論重要意旨的傳授和接收,就不能用它們數千年發揮效能。夏商周三代興盛的時候,官員各自守住有關人間官和自然界事物的世襲官職,所以知識用白耳相傳,在孔子、孟子以前,未曾見到他們的書。到戰國時,官。師傳授知識的辦法廢止,通曉那學說的人,記述過去所听到的而寫成文字。其中也許不可能沒有疏誤,總括它的來源,不容許倉促弄迷亂。以戰國時的人來記述黃帝、神農的言論,因此前代儒者辨別爸們的文辭,判斷它們是偽托的,不知道古代本來沒有著述這回事,到戰國才用文字代替了口耳相傳,《 周禮》 外史掌管三皇五帝的書,及各國史書,與孔子所記述的六經舊典籍,都不是著述一類。這說法已見前面。實在不是有偽托的地方。那麼著述在戰國開始專門化,大概也是由于趨勢不得不這樣了。著述不能不發展為文辭,而文辭不能不產生對它的愛好。後人沒有前人那樣的不得己,卻只是憑著愛好在文辭方面競爭,但是還自稱是著述。所以戰國是文章興盛的時期,而衰落的開端也已經在戰國有了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