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內篇五 答客問上

類別︰史部 作者︰章學誠(清) 書名︰文史通義

    癸巳在杭州,聞戴征君震與吳處士穎芳談次,痛詆鄭君《通志》。其言絕可怪笑,以謂不足深辨,置弗論也。其後學者,頗有皆。因假某君敘說,辨明著述源流。自謂習俗浮議,頗有摧陷廓清之功。然其文上溯馬、班,下辨《通考》,皆史家要旨,不盡為《通志》發也。而不知者又更端以相詰難,因作《答客問》三篇。

    客有見章子《續通志敘書後》者,問于章子曰︰《通志》之不可輕議,則既聞命矣。先生之辨也,文繁而不可殺,其推論所及,進退古人,多不與世之尚論者同科;豈故為抑揚,以佐其辨歟?抑先生別有說歟?夫學者皆稱二十二史,著錄之家,皆取馬、班而下,至于元、明而上,區為正史一門矣。

    今先生獨謂唐人整齊晉、隋故事,亦名其書為一史,而學者誤承流別。不復辨正其體焉。豈晉、隋而下,不得名為一史歟?觀其表志成規,紀傳定體,與馬、班諸史,未始有殊;開局設監,集眾修書,亦時勢使然耳。求于其實,則一例也。今雲學者誤承流別。敢問晉、隋而下,其所以與陳、範而上,截然分部者安在?

    章子曰︰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將綱紀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後微茫杪忽之際,有以獨斷于一心。及其書之成也,自然可以參天地面質鬼神,契前修而俟後聖,此家學之所以可貴也。陳、範以來,律以《春秋》之旨,則不敢謂無失矣。然其心裁別識,家學具存;縱使反唇相議,至謂遷書退處士而進奸雄,固書排忠節而飾主闕,要其離合變化,義無旁出,自足名家學而符經旨;初不盡如後代纂類之業,相與效子莫之執中,求鄉厚之無刺,侈然自謂超遷軼固也。若夫君臣事跡,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綜核前代,纂輯比類,以存一代之舊物,是則所謂整齊故事之業也。

    開局設監,集眾修書,正當用其義例,守其繩墨,以待後人之論定則可矣,豈所語于專門著作之倫乎?

    《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虛行。”史才不世出。面對世變易不可常,及時纂輯所聞見,而不用標別家學、決斷去取為急務,豈特晉、隋二史為然哉?班氏以前,則有劉向、劉歆、楊雄、賈逵之《史記》;範氏以前,則有劉珍、李尤、蔡邕、盧植、楊彪之《漢記》。其書何嘗不遵表志之成規,不用紀傳之定體?然而守先待後之故事,與筆削獨斷之專家,其功用足以相資,而流別不能相混,則斷如也。溯而上之,百國寶書之于《春秋》,《世本》、《國策》之于《史記》,其義猶是耳。

    唐後史學絕,而著作無專家。後人不知《春秋》之家學,而猥以集眾官修之故事,乃與馬、班、陳、範諸書,並列正史焉。于是史文等于科舉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變通矣。間有好學深思之士,能自得師于古人,標一法外之義例,著一獨具之心裁,而世之群怪聚罵,指目牽引為言詞,譬若狙見冠服,不與決毀裂,至于盡絕不止也。鄭氏《通志》之被謗,凡以此也。

    嗟乎!道之不明久矣。《六經》皆史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孔子之作《春秋》也,蓋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則典章事實,作者之所不敢忽,蓋將即器而明道耳。其書足以明道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君子不以是為瑣瑣也。道不明而爭于器,實不足而竟于文,其弊與空言制勝、華辯傷理者,相去不能以寸焉,而世之溺者不察也。太史公曰︰“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當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與論作述之旨哉?

    【 譯文】

    癸巳年在杭州,听到戴震隱士與吳穎芳隱士在交談之際,對鄭樵的《 通志》 痛加低毀,那些言論絕對的讓人感到奇怪可笑,我以為不值得深人辨析,便棄置不問。此後學者多有誹謗,因而借某君的論述,來辨明史書著述的源流。自認為對那些舊習陋俗與沒有根據的議論,有很大的摧毀肅清的功績。但是那篇文章上溯到司馬遷、班固,下至考辨《 文獻通考》 ,都是史學家的要旨,不光是為《 通志》 而寫的。但不懂的人又另外生事對我進行潔難,因而作此《 答客問》 三篇。

    有客人看到我寫的《 續通志敘書後》 ,問我說︰不可隨便譏議《 通志》 ,我已經接受了您的教導。先生的辯論,文字繁多而又不可刪削,推論所涉及的問題,褒揚貶抑古人,多半與當代喜歡評論的人不同屬一類,是故意進行褒貶揚抑以便幫助辯論呢,還是先生另外有什麼說法呢?學者都稱二十二史,目錄學家進行著錄,都取司馬遷、班固以下至元、明兩代以上,區分為正史一類。今天先生偏偏說唐朝人整理晉、隋之間各朝的舊事,也把他們的書稱為史書,學者錯誤地繼承了唐人官修史書的源流,不再辨別糾正修史的義例。難道晉、隋以下,就不能有一種史書可稱為史嗎?考察那些表、志現成的規則,紀、傳固定的體例,與馬、班等人的史書未曾有何差異,開設修史的館所,創立監修國史之制,招集眾人纂修史書,這也是時勢所造成的,探求其實質,則是一致的。現在說學者錯誤地繼承了修史的源流,那麼我冒昧地問一下,自晉、隋以後,那些正史與陳壽、範曄以前的正史所截然不同的分別在什麼地方呢?

    章子回答說︰史學的要旨出于《 春秋》 ,《 春秋》 的史義是通過記錄什麼刪削什麼來顯示的。記錄刪削的意義,不僅僅是事情要具備始末,文辭字要成規矩;根據孔夫子所說的“史義則是我私自借鑒來的”這個宗旨來看,固然是將用來治理天下,闡明大道的。之所以能通達古今變化,創立一家之說,必定對他人省略之處有詳細敘述,對他人相同之處有不同看法,對他人輕視之處有所重視,對他人小心之處有所忽略,不墨守過去的規則,不拘泥于過去的體例,然後在隱約細微之際,能夠獨自進行裁斷。待到其書撰成,自然可以與天地並列,可以得到鬼神的證實,能與前代賢人契合,待到後世的聖人出來也不會有疑惑,這就是一家之學之所以可貴的原因。陳壽、範曄以來,以《 春秋》 的宗旨來衡量,那麼不敢說他們沒有失誤;然而他們獨具匠心的裁斷與卓越的見識,自成一家的學說都存于書中。縱使有人反唇相譏,以至說司馬遷的《 史記》 降低隱士的位置而抬高奸雄的作用,班固的《 漢書》 排斥忠臣義士而掩飾君主的過失,總括書中的離合變化,史義沒有攙合旁門左道,自然足以稱為一家之學而又符合經書的旨意。並不完全像後代分類編纂的東西,爭相效法子莫采取折中的辦法,追求鄉願這種偽善者的不受譏刺,大言不慚地自稱超過了司馬遷與班固。至于君臣事跡,官府的典章制度,帝王的改朝換代,匯聚前朝事跡加以考核,編纂排比,以便保存一代過去的典章文物,這就是所說的整理舊事的事業。開設史館創立監修之制,召集眾人修史,正當采用這種義例,遵守這種法度,以便等待後人來論定是可以的,但這哪里是我們所談論的專門著作這一類的一仔呢?

    《 周易》 說︰“如果沒有聖人通曉《 易》 理,《 周易》 所載之道就不會憑空而行。”具備史才的人並非每個朝代都有,而時代變化卻沒有一定,及時纂輯所見所聞,不用標明區別為某家之學,以裁斷取舍為當務之急,難道只是《 晉書》 、《 隋書》 兩種史書是這樣的嗎?班固之前,有劉向、劉欲、揚雄、賈遴的《 史記》 ;範曄以前,則有劉珍、李尤、蔡邕、盧植、楊彪的《 漢記》 。那些書何嘗不是遵循前人確立的志、表的規則,不是采用紀傳固定的體例?然而墨守成規等待後人的那些整理舊事的著作,與使用筆削手法進行獨自裁斷而自成一家的著作,它們的功用足以互相取資借鑒,但源流派別卻不能互相混淆,這是決然無疑的。向上追溯,諸侯各國的史書對于《 春秋》 ,《 世本》 、《 戰國策》 對于《 史記》 ,其意義都是這樣的。

    唐代以後史學廢絕,沒有了自成一家的著作。後人不知道《 春秋》 為自成一家的史學,而隨便把聚集眾多史官纂修的舊事,竟然與司馬遷、班固、陳壽、範嘩等人的史書並列為正史。于是史書的文字便等同于科舉考試的特定格式,官府小吏的公文,不可稍有變通。間或有好學深思的人,能獨自師從古人,在前人確定的制度之外另標一種義例,顯示一種獨具匠心的裁斷;但是世上成群的怪人便聚集起來辱罵,指指點點拉拉扯扯地說三道四,就像稱猴看見了帽子衣服,不把它咬爛撕裂到一點不剩便不罷休。鄭氏《 通志》 的被世人毀謗,大凡都因為這個緣故。

    唉呀!大道隱晦不明己經很久了。六經都是史書。無形抽象的叫作“道”,具體有形的稱為“器”。孔子作《 春秋》 ,這樣說道︰“我想把儒家大道寄托在空泛的言論中,還不如通過具體的事物表現得那樣深切明顯。”既然如此,那麼典章制度、歷史事實,是作者所不敢忽視的,這是想通過“器”來闡明“道”。其書足以闡明史義,那麼像篷、豆這類具體的事物,便由主管其事的人員去負責,君子不因此而操持這些瑣碎的事情。大道不明而在具體事物上爭個不休,實質不足而在文采上競相追逐,它的弊端與空言取勝、善辯傷理,其危害程度相差不是一點點,但世上沉溺于其中的人卻沒有覺察到。太史公司馬遷說︰“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當今之世,哪里能找到心知其意的人與他一起來談論著作與傳述的宗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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