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外篇二 永清县志阙访列传序例

类别:史部 作者:章学诚(清) 书名:文史通义

    史家阙文之义,备于《春秋》。两汉以还,伏、郑传经,马、班著史,经守师说,而史取心裁。于是六艺有阙简之文,而三传无互存之例矣。《公》、《谷》异闻,不著于《左氏》;《左氏》别见,不存于《公》、《谷》。夫经尊而传别其文,故入主出奴,体不妨于并载;史直而语统于一,则因削明笔,例不可以兼存,固其势也。司马氏肇法《春秋》,创为纪传,其于传闻异辞,折衷去取,可谓慎矣。顾石室金匮,方策留遗,名山大川,见闻增益。

    其叙例所谓疑者阙之,与夫古文乖异,以及书阙有间,其轶时时见于他说云云者,但著所取,而不明取之之由;自以为阙,而不存阙之之说。是则厕足而致之黄泉,容足之外,皆弃物矣。夫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闻欲多而疑存其阙,慎之至也。马、班而下,存其信而不著所疑以待访,是直所谓疑者削之而已矣,又复何阙之有哉?

    阙疑之例有三:有一事两传而难为衷一者,《春秋》书陈侯鲍卒,并存甲戌己丑之文是也。有旧著其文而今亡其说者,《春秋》书夏五郭公之法是也。有慎书闻见而不自为解者,《春秋》书恒星不见,而不言恒星之陨是也。

    韩非《储说》,比次春秋时事,凡有异同,必加或曰云云,而著本文之下,则甲戌己丑之例也。孟子言献子五友,而仅著二人,则郭公夏五之例也。《檀弓》书马惊败绩,而不书马中流矢,是恒星不见之例也。马、班以还,书闻见面示意者,盖有之矣;一事两书,以及空存事目者,绝无闻焉。如谓经文得传而明,史笔不便于自若而自释,则别存篇目,而明著阙疑以俟访,未见体裁之有害也。

    史无阙访之篇,其弊有十。一己之见,折衷群说,稍有失中,后人无由辨正,其弊一也。才士意在好奇,文人义难割爱,猥杂登书,有妨史体,削而不录,又阙情文,其弊二也。传闻必有异同,势难尽灭其迹,不为叙列大凡,则稗说丛言,起而淆乱,其弊三也。初因事实未详,暂置不录,后遂阙其事目,等于入海泥牛,其弊四也。载籍易散难聚,不为存证崖略,则一时之书,遂与篇目俱亡,后人虽欲考求,渊源无自,其弊五也。一时就所见闻,易为存录,后代蠊蜷补缀,辞费心劳,且又难以得实,其弊六也。《春秋》有口耳之受,马、班有专家之学,史宗久失,难以期之马氏外孙,班门女弟,不存阙访,遂致心事难明,其弊七也。史传之立意命篇,如《老庄》、《屈贾》是也。标题类叙,如《循吏》、《儒林》是也。是于史法,皆有一定之位置,断无可缀之旁文。凡有略而不详,疑而难决之事,不存阙访之篇,不得不附著于正文之内,类例不清,文辞难称粹洁,其弊八也。开局修书,是非哄起,子孙欲表扬其祖父,朋党各自逞其所私;苟使金石无征,传闻难信,不立阙访,以杜请谒,如云事实尚阙,而所言既有如此,谨存其略,而容后此之参访,则虽有偏心之人,亦无从起争端也。无以谢绝一偏之言,其弊九也。史无别识心裁,便如文案孔目;苟具别识心裁,不以阙访存其补救,则才非素王,笔削必多失平,其弊十也。

    或谓史至马、班极矣,未闻有如是之詹詹也。今必远例《春秋》,而近祧《史》、《汉》,后代史家亦有见及于此者乎?答曰:后史皆宗《史》、《汉》。《史》、《汉》未具之法,后人以意刨之,大率近于类聚之书,皆马、班之吐弃而不取者也。夫以步趋马、班,犹恐不及,况能创意以救马、班之失乎?然有窥见一二,而微存其意者,功亦不可尽诬矣。陈寿《蜀志》。

    以诸葛不立史官,蜀事穷于搜访,因于十五列传之末,独取杨戏《季汉辅臣赞》,与《益部耆旧杂记》以补之。常璩《华阳国志》,以汉中士女有名贤贞节,历久相传,而遗言轶事,无所考见者,《序志》之篇,皆列其名,而无所笔削。此则似有会于多闻阙疑之旨者。惜其未能发凡起例,特著专篇,后人不暇搜其义蕴,遂使独断之学,与比类之书,接跋于世,而《春秋》之旨微矣。

    近代府县志书,例编人物一门,厕于山川祠墓、方物土产之间,而前史列传之体,不复致思焉。其有丰功伟绩,与夫潜德幽光,皆约束于盈寸之节略,排纂比次,略如类书,其体既亵,所收亦猥滥而无度矣。旧志所载,人物寥寥,而称许之间,漫无区别,学皆伏、郑,才尽班、扬,吏必龚、黄,行惟曾、史。且其文字之体,尤不可通,或如应酬肤语,或如案牍文移,泛填排偶之辞,间杂帖括之句,循名按实,开卷茫然。凡若此者,或是乡人庸行,请托滥收;或是当日名流,失传事实;削之则九原负屈,编之则传例难归。又如一事两说,参差异同,偏主则褒贬悬殊,并载则抑扬无主,欲求名实无憾,位置良难。至于近代之人,开送事迹,俱为详询端末,纤悉无遗,具编列传之中,曾无时世之限。其间亦有姓氏可闻,实行莫著,滥收比类之册,或可奄藏,入诸史氏体裁,难相假借。今为别裁闭访,同占列传之篇,各为标目,可与正载诸传互相发明。是用叙其义例,以待后来者之知所审定云尔。

    【 译文】

    史学家空缺文字的意义,在《 春秋》 里具备。两汉以来,伏生、郑玄传授经,司马迁、班固写史书;传授经遵守老师的学说,而写史书要求内心的裁断,于是六经有空缺竹简的文字,而《 春秋》 三传没有互相保存的例子了。《 公羊》 、《 榖梁》 别有所闻,没有写在《 左氏》 书里;《 左氏》 加有所见,不收在《 公羊》 、《 榖梁》 里。经尊贵而传各有它们的文字,因此有门派之见,根据体例不妨一同记录;史书如实记载而言辞归于一致,于是沿袭以前的记载和说明所删除的,根据体例不能同时存在,本是那事势。司马迁开始效法《 春秋》 ,创立纪传体,他对于传闻的不同说法,加以调和决定取舍,可以说慎重了。不过,在国家藏书处,观看保存的典籍,游览名山大川,增加见闻,《 史记》 叙例所说的“有怀疑的地方空缺”,和“古书内容互相背离”,以及“古书残缺有间断,那散佚的常常在其它书里见到”等等,仅仅记载所采取的,而不说明采取它们的原因,自己认为是空缺,而不留下空缺它们的说法;这就成了立脚到深渊边,除了站脚的地方,其它地方都是没用的东西了。孔夫子说:“多听,有怀疑的地方空缺不论,谨慎地谈论其余的部分。”听得要多而有怀疑要保留那空缺,这是非常谨慎了。司马迁、班固以下,保存那可信的而不记录所怀疑的来等待寻访,这不过是人们所说的有怀疑处删掉而已呀,又有什么空缺呢?

    有怀疑处空缺不论的凡例有三条:有一件事两种传说而难以使得适中的,《 春秋》 记载陈侯鲍死亡的日期,同时保存“甲戌”、“己丑”的文字就是。有以前记载那内容而现在那说法失传的,《 春秋》 记载“夏五”、“郭公”,的方法就是。有慎重记载所闻所见而自己不作解释的,《 春秋》 记载恒星不出现,而不说恒星陨落就是。韩非的《 储说》 编排春秋时期的事,凡是有不同的地方,必定加上“某人说如此这般”,写在本文的下面,就是“甲戌”、“己丑”之类。孟子说孟献子有五位友人,而只记下两人的姓名,就是“郭公”、“夏五”之类。《 檀弓》 记载马受惊败退,而不记载马中流矢,是“恒星不出现”之类。司马迁、班固以来,记载所闻所见而表示含意的,大概是有的,一件事两种记载,以及空留下名目的,绝对没有听说过。如果认为经文有了传而意思明显,作史的笔法不便于自己写作而自己解释,那就另外留下篇目,而明白写出有怀疑处空缺不论来等待寻访,看不出这种结构有什么害处。

    史书没有空缺待寻访的篇章,那弊病有r 一t 一点:用个人的意见,调和各种说法,略微有不适当的地方,后人没有途径辨正,这是第一点弊病。才士心意在好奇,文人道理上难割爱,把他们的作品杂乱记载,对史书体裁有妨碍,删掉而不记载,又缺少情思和文才,这是第二点弊病。传闻必然有不同的地方,势难完全消除那痕迹,不为那叙述大要,传说和各种言论,就兴起而造成混乱,这是第三点弊病。起先因为事实不清楚,暂时放置不记录,以后就缺少了那名目,同人海的泥牛一样,永无音讯,这是第四点弊病。书籍容易散失难聚集,不为书籍存留概要,一个时期的书,就和篇目一同亡铁,后人即使想要探索研求,也没有途径找到渊源,这是第五点弊病。一时就着所见所闻,容易记录,后代曲折地补充编辑,言辞烦琐,精神疲惫,而且又难以得到真实情况,这是第六点弊病。《 春秋》 有口耳相传的学问,司马迁、班固有一家的学术,史学的根本久已丧失,难以期望有司马氏的外孙、班家的妹妹那样的人出现,没有空缺待寻访的篇章,就招致心事难说明,这是第七点弊病。史书列传有根据意思起篇名的,例如《 老庄》 、《 屈贾》 就是;有标明类传题目的,例如《 循吏》 、《 儒林》 就是。这些在修史法则中,都有固定的安置,绝对没有可以连缀七的次要文字,凡是有简略而不详细,有疑间而难决定的事,没有空缺待寻访的篇章,就不得不附写在正文里面,体例不清楚,文辞难说得上纯粹简洁,这是第八点弊病。设立史馆修书,是与非的议论喧闹着发生,子孙想要表彰他们的祖辈父辈,朋党各自满足他们的私利;假如金石文字没有验证,传闻难以相信,不设立空缺待寻访的篇章来堵塞请托,例如说事实还空缺,而所说的既然有这样的事,谨存那大要,而允许以后的访查,那么,即使有心地狭隧的人,也没有理由挑起争端。就没有办法谢绝片面的言辞,这是第九点弊病。史书没有独特见识内心裁断,就像掌管公文案卷的官吏;如果具有独特见识内心裁断,不用空缺待寻访的篇章存留补救的地步,而才能不及孔夫子,作史书必然多不适当的地方,这是第十点弊病。

    有人说史书到司马迁、班固达到顶点了,没听过有像这样喋喋不休的。现在一定要仿效遥远的《 春秋》 而不尊奉年代近的《 史记》 、《 汉书》 ,后世的史学家也有理解到这方面的人吗?回答是:后世的史学家都尊奉《 史记》 、《 汉书》 ,《 史记》 、《 汉书》 没有具备的方法,后人凭心意创造,大抵接近按类聚集的书,都是司马迁、班固唾弃而不采用的。让他们跟在司马迁、班固后面或走或跑,还恐怕赶不上,何况能创立新意来补救司马迁、班固的差错呢?然而有了解少许而略微存有新意的,功绩也不可以完全抹杀。陈寿《 蜀志》 认为诸葛亮不设立史官,使蜀国的事情没有办法寻访,于是在十五篇列传的后面,单单采用杨戏《 季汉辅臣赞》 和《 益部青旧杂记》 来补充。常壕《 华阳国志》 认为汉中士女有名贤有贞节,经历长时间相传,而遗言逸事没有地方能查考到,《 序志》 一篇,都列出他们的姓名,而不作删改。这就好像有领会到多听而有怀疑处空缺不论的意旨之处。可惜他们没能揭示要旨和体例,特地写作专篇,后人没有时间来寻求他们的深刻含意.干是使显示独自决断的学问的史书和排列材料的史书,在世Jt -接连不断地出现,而《 春秋》 的意旨衰落了。

    近代府、县的志书,照例编人物一门,安置在山川、祠墓、方物、上产之间,而对前代史书列传的体裁,不再想到了。那有丰功伟绩的,和美德不为人知、光辉隐蔽的,都限制在满一寸篇幅的概要里,编集排列,大致像类书;那体制既不庄重,所收录的也杂乱过多而没有节制。旧县志记载的人物寥寥无几,而称赞当中,完全没有区别,说到学问都像伏生、郑玄,说到才华都像班固、扬雄,官吏必定像龚遂、黄霸,品行就是曾参、史鲜。而且那文字的风格,特别不可通晓,有的像应酬用的肤泛言语,有的像官府文书,空泛地填上排偶的辞语,夹杂帖括的句子,依照名称探求实际,打开书来模糊不清。凡是像这样的,有的是乡人行为平常,受请托而无限制地收人,有的是当时名流,事迹没有流传下来。除掉名字地下死者就受到委屈,编进列传就体例难归属。又比如一件事两种说法,参差不一致,偏向主张一种就褒贬悬殊,同时记载就评价高低没有主张,想要求得名称和实际相符而没有遗憾,安排很困难口至于近代的人,开列事迹,都对他们详细询问始末,细微详尽没有遗漏,全部编在列传里面,竟没有时代的限制。那里面也有姓名可以知道,事迹不明显的人,无限制地收进按类编排的书,也许可以包藏,放进史书的结构里,难宽容这一类。现在另外分出空缺待寻访的部分,一同占有列传的篇章,各自对它们标明题目,可以和正编的各传互相说明。因此叙述这篇列传的义旨和体例,用来等待后来者知道所详察决定的地方如此而已。


如果你对文史通义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 点击这里 发表。
重要声明:典籍《文史通义》所有的文章、图片、评论等,与本站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