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外篇三 驳《文选》义例书再答

类别:史部 作者:章学诚(清) 书名:文史通义

    来书云:“得兄所论《文选》义例,甚以为不然。文章一道,所该甚广,史特其中一类耳。选家之例,繁博不伦,四部九流,问所不有?而兄概欲以史拟之。若马若班,若表若志,斤斤焉以萧唐诸选,削趾适履,求其一得符合。将毋陈大士初学时文,而家书悉裁为八股式否?东西两京文字,入选寥寥,而班、范两史排纂,遂为定本。惟李陵塞外一书,班史不载,便近齐梁小儿。果选裨史之不逮乎?抑史裨选之不逮乎?编年有《纲目》,纪传有廿一史,历朝事已昭如日星。而兄复思配以文选,连床架屋,岂为风云月露之辞,可以补柱下之藏耶?选事仿于六朝,而史体亦坏于是,选之无裨于史明矣。考镜古今,论列得失,在乎卓荦之士,不循循株守章句;孺歌妇叹,均可观采,岂皆与史等哉?昔人称杜甫诗史,而杨万里驳之,以为《诗经》果可兼《尚书》否?兄观书素卓荦,而今言犹似牵于训诂然者,仆窃不喜。或有不然,速赐裁示!”

    惠书甚华而能辨,所赐于仆,岂浅鲜哉!然意旨似犹不甚相悉,而盛意不可虚,故敢以书报。文章一道,体制初不相沿,而原本各有所自。古人文字,其初繁然杂出,惟用所适,岂斤斤焉立一色目,而规规以求其一似哉?

    若云文事本博,而史特于中占其一类,则类将不胜其繁。《伯夷》、《屈原》诸传,夹叙夹议;而《庄周》、《列子》之书,又多假叙事以行文。兄以选例不可一概,则此等文字,将何以画分乎?经史子集,久列四库,其原始亦非远。试论六艺之初,则经目本无有也。大《易》非以圣人之书而尊之,一子书耳。《书》与《春秋》,两史籍耳。《诗》三百篇,文集耳。《仪礼》、《周官》,律令会典耳。自《易》藏太卜而外,其余四者,均隶柱下之籍,而后人取以考证古今得失之林,未闻沾沾取其若《纲目》纪传者,而专为史类,其他体近繁博,遽不得与于是选也。《诗》亡而后《春秋》作,《诗》类今之文选耳,而亦得与史相终始何哉?土风殊异,人事兴衰,纪传所不及详,编年所不能录,而参互考验,其合于是中者,如《鸱枭》之于《金滕》,《乘舟》之于《左传》之类;其出于是外者,如《七月》追述周先,《商颂》兼及异代之类,岂非文章史事,固相终始者与?两京文字,入选甚少,不敌班、范所收,使当年早有如选《文苑》其人,裁为大部盛典,则两汉事迹,吾知更赫赫如昨日矣。史体坏于六朝,自是风气日下,非关《文选》。昭明所收过略,乃可恨耳。所云不循循株守章句,不必列文于史中,顾斤斤画文于史外,其见尚可谓之卓革否?杨万里不通太史观风之意,故驳诗史之说。

    以兄之卓见而惑之,何哉?

    【 译文】

    来信说:“得到兄所论《 文选》 的主旨和体例,很以为不是这样。文章这事,所包括的很广泛,历史文字只是其中一类罢了。选家的体例,繁多广泛,没有条理,四部九流,哪个方面没有呢?而兄一概想要用史书比照,司马迁啦,班固啦,表啦,志啦,拘谨地把萧氏、唐文等选集削足适履,求得符合一些。是不是陈大士初学八股文,而家信都写成八股式样呢?东、西两汉的文字,人选寥寥无几,而由班固、范哗的两部史书编纂进的,就成为定本;只有李陵塞外的那封信,班固《 汉书》 没有记载,就接近齐、梁小辈的文字。果真是文选补充史书的不及呢,还是史书补充文选的不及呢?编年体有《 通鉴纲目》 ,纪传体有二十一史,历朝事情已经像太阳和星星一样明显。而兄又想用文选配合,床上加床,屋下架屋,是不是认为风云月露一类描摹景物的文辞,可以用来补充宫廷的藏书呢?选文的事仿效的是六朝,而史书体裁也从六朝败坏,文选对史书无益是明显的了.参证借鉴古今,一一论述得失,在于卓越不凡的士人不循规蹈矩地死守文字注释,儿童歌唱,妇女感叹,都可以欣赏采取,难道都和史书相等吗?古人称道杜甫的诗是诗史,而杨万里批驳这种说法,认为《 诗经》 果真可以兼有《 尚书》 的作用吗?兄读书素来卓越不凡,而这次的话好像受到训话拘束的样子,我私下里不高兴。也许有不对的地方,请赶快赐予定夺后的书信。

    赐予的信很华美而能分辨,所赐给我的,难道微薄吗?但是意旨好像还不太了解我,而盛情不可虚待,所以冒昧写信回答。文章这事,体制本来不互相沿袭,而根源各有由来。古人文字,起初纷繁地错杂产生,只趋向有用处,难道拘谨地立个名目,而呆板地追求相似吗?如果说文章这事本来广泛,而历史只在当中占着一类,那么会忍受不了那繁多的类别。《 史记》 的伯夷、屈原等传,夹叙夹议,而庄周、列子的书,又往往借叙事来行文。兄认为选文的体例不可一概,那么这一类文字要怎么划分呢?经、史、子、集,早就分列四部,它们的起源开始时也相距不远。尝试着谈论六经的起头,那么经的名目本来是没有的。大《 易》 如果不是因为圣人的书而受到尊奉,一部子书罢了;《 尚书》 和《 春秋》 ,两部史书罢了;《 诗》 三百篇,文集罢了;《 仪礼》 、《 周礼》 ,法令、会典罢了。《 易》 由太卜掌管之外,其余四种,都属于史官的藏书,而后人采用来考证古今得失的众多问题。没听说过拘执地取那类似《 通鉴纲目》 纪传的,而专门当作史类,其它体制近于繁多广泛,就不能收人这选集。《 诗》 消亡然后《 春秋》 产生。《 诗》 类似如今的文选,而也能和史书始终相关,是什么原因呢?风俗的不同,世间事情的兴盛衰落,纪传体所不及详细叙述的,编年体所不能记录的,而互相考查检验,那符合史书的,例如《 鸥果》 对于《 金滕》 ,《 二子乘舟》 对于《 左传》 之类;那出于史书之外的,例如《 七月》 追述周代祖先,《 商颂》 同时涉及不同朝代之类;难道不是文辞和史书本来就始终相关吗?两汉文字,人选的很少,不抵班固、范哗的史书所收。假如当年早就有像编选《 文苑英华》 那样的人,采取编排成大部头的重要典籍,那么两汉的事迹,我知道又像近在昨夭一样显著了。史书体裁在六朝败坏,从此风气一天天坏下去,和《 文选》 没有关系。昭明太子所收的过分简略,才是令人遗憾的。兄说不循规蹈矩地死守文字注释,不必把文辞排列在历史当中,却拘泥地把文辞分在历史之外,这种见解还可以叫作卓越不凡吗?杨万里不通晓太史观察民情的意旨,所以批驳“诗史”的说法。以兄的卓越见识而受到迷惑,是什么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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