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外篇三 书吴郡志后

类别:史部 作者:章学诚(清) 书名:文史通义

    范成大《吴郡志》五十卷,分篇三十有九:曰沿革,曰分封,曰户口税租,曰土贡,曰风俗,曰城郭,曰学校,曰营寨,曰官字,曰仓库,而场务附焉,曰坊市,曰古迹,曰封爵,曰牧守,曰题名,曰官吏,曰祠庙,曰园亭,曰山,曰虎邱,曰桥梁,曰川,曰水利,曰人物,而列女附焉,曰进士题名,曰土物,曰宫观,曰府郭寺,曰郊外寺,曰县记,曰冢墓,曰仙事,曰浮屠,曰方技,曰奇事,曰异闻,曰考证,曰杂咏,曰杂志。篇首有绍定二年,汴人赵汝谈序。言“石湖志成,守具木欲刻。时有求附某事于籍而弗得者,哗曰:“是书非石湖笔也。’守莫敢刻,遂藏学宫。绍定初元,广德李侯寿朋以尚书郎出守。其先度支公嘉言,石湖客也。谒学问故,惊曰:“是书犹未刊耶?’他日拜石湖祠,从其家求遗书,校学本无少异。而书止绍熙三年,其后大建置,如百万仓、嘉定新邑、许浦水军、顾径移屯等类皆未载。

    于是会校官汪泰亨,与文学士杂议,用褚少孙例,增所阙遗,订其误伪,而不自别为续焉。”又曰:“石湖在时,与郡士龚颐、滕成、周南厚三人数咨焉,而龚荐所闻于公尤多,异论由是作。益公碑公墓,载所为书,篇目可考”

    云云。其为人所推重如此。今学者论宋人方志,亦推罗氏《新安志》与范氏《吴郡志》为称首,无异辞矣。

    余谛审之,文笔亦自清简,后世方志庸猥之习,彼时未开,编次亦尔雅洁。又其体制详郡而略县,自沿革、城池、职官题名之属,皆有郡而无县。

    县记二卷,则但记官署,间及署中亭台,或取题石记文而无其名姓,体参差不一律。此则当日志例,与近日府志之合州县志而成者,迥不相同。余别有专篇讨论其事,此固可无论也。第他事详邵略县,称其体例可也。沿革有郡无县,则眉目不分矣。宜其以平江路府,冒吴邵之旧称,冠全志而不知其谬也。且沿革叙入宋代,则云“开宝元年,吴越王改中吴军为平江军。太平兴国三年,钱俶纳土。”考史,是时改苏州矣,而志文不著改州。下突接云:“政和三年,升苏州为平江府。”上无苏州之文,忽入升州为府,文指亦不明矣。通体采摭史籍及诗文说部,编辑而成,仍注所出于本条下,是足为纂类之法,却非著作体也。风俗多摭吴下诗话,间亦考订方音,是矣。徐祐辈九老之会,章祐辈耆英之会,皆当日偶为盛事,不当入风俗也。学校在四卷,县记在三十七八卷;县治官字,既入县记,而学校兼志府县之学,是未出县名而先有学矣。坊市不附城郭,而附官字,亦失其伦。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盐茶司题名,不入牧守题名本类,而附见官字之后,亦非法度。提点刑狱题名,皆大书名胜于上,而分注出身与来去年月于下;提举常平盐茶,皆大书官阶名姓于上,而分注任事年月于下,亦于体例未画一也。牧守载有名人,而题名反著于后,是倒置矣。官吏不载品制员额,而但取有可传者,亦为疏略。功曹掾属,与令长相间杂次,亦嫌令长之名在县记之先也。古迹与祠庙、官宇、园亭、冢墓、宫观、寺、山、川等,颇相混乱。别出虎丘一门于山之外,不解类例牵连详略互注之法,则触手皆荆棘矣。

    人物不自撰著,裁节史传,亦纂类之例也。依次编为八卷,不用标目分类,尚为大雅。然如张、顾大族,代有闻人,自宜聚族为篇,一族之中,又以代次可也。乃忽分忽合,时代亦复间有颠例,不如诸陆之萃合一编,前后不乱。岂今本讹错,非范氏之原次欤?仙事、浮屠、方技,亦人物之支流,纵欲严其分别,亦当次于人物之后,别其题品可也。今于人物之后,间以进士题名、土物、宫观、府郭寺、郊外寺、县记、冢墓,凡十二卷后,忽出仙事以下三门,遂使物典人事,淆杂不清,可谓扰而不精之甚者矣。土物搜罗极博,证事亦佳。但干将、莫邪、属镂之剑,吴鸿、扈稽之钩,传记所载一时神物,亦复难以尽信,今概入之土物,非其类矣。奇事一卷,异闻三卷,细勘实无分别,考证疏而不至于陋。诗赋杂文,既注各类之下,又取无类可归者,别为杂咏一门,虽所收不恶,亦颇嫌漫漶无当也。每见近人修志,识力不能裁断,而又贪奇嗜琐,不忍割爱,则于卷末编为杂志,或曰余编。盖缘全志分门,如布算子,无复别识心裁,故于事类有难附者,辄为此卷,以作蛇龙之菹,甚无谓也。今观范氏志末,亦为杂志,则前辈已先导之。其实所载,皆有门类可归,惜范氏析例之不精也。其五十卷中,官名地号之称谓非法,人氏名号之倍笔乱填。盖宋人诗话家风,大变史文格律,其无当于方志专家,史官绳尺,不待言矣。其所以为世所称,则以石湖贤而有文,又贵显于当时。而剪裁笔削,虽不合于史法,亦视近日猥滥庸妄一流,固为矫出,得名亦不偶然也。然以是为方志之佳,则不确矣。

    【 译文】

    范成大《 吴郡志》 五十卷,分三十九篇:叫作沿革,叫作分封,叫作户口税租,叫作土贡,叫作风俗,叫作城郭,叫作学校,叫作营寨,叫作官宇,叫作仓库,而场务附在后面,叫作坊市,叫作古迹,叫作封爵,叫作牧守,叫作题名,叫作官吏,叫作祠庙,叫作园亭,叫作山,叫作虎丘,叫作桥梁,叫作川,叫作水利,叫作人物,而列女附在后面,叫作进士题名,叫作土物,叫作宫观,叫作府郭寺,叫作郊外寺,叫作县记,叫作家墓,叫作仙事,叫作浮屠,叫作方技,叫作奇事,叫作异闻,叫作考证,叫作杂咏,叫作杂志。篇首有绍定二年开封人赵汝谈序,说:“范石湖志写成,郡守准备木板将要刻印,当时有请求加进某事在书里面而没有办到的人喧嚷:‘这书不是石湖写的。’郡守不敢刻印,于是收藏在学宫。绍定元年,广德李侯寿朋以尚书郎出守,他的先人度支公嘉言,是石湖的宾客。他拜渴学宫问旧事,诧异地说:‘这书还没有刻印吗?’过些时候拜渴石湖祠,从他家求得遗书,和学宫藏本核对没有少许不同。而书截止绍熙三年,以后的大设置,如百万仓、嘉定新县、许浦水军,顾逞移屯等类都没有记载,于是会校官汪泰亨和有才学的士人共同评议,用褚少孙的例子,增添所缺少遗漏的,订正那差错,而不自己另外作续书。”又说:“石湖在世的时候,和郡内士人龚颐、滕成、周南交情深,屡次询问三人,而龚进呈所闻给范公特别多,不同的说法因此产生。周益公为范公墓作碑文,记载所作的书,篇目可以查考”云云。这书像这样被人推重。当今学者评论宋人方志,也推举罗氏《 新安志》 和范氏《 吴郡志》 为第一,没有不同意见。

    我仔细察看,文笔也木来简约,后世方志平庸浅陋的习气,那时还没有产生,编排也雅致简洁。另外,它的体制叙述郡详细而叙述县简略,从沿革、城池、职官、题名之类以下,都有郡而无县。《 县记》 二卷,就只记官署,偶尔涉及官署中的亭台,有的取题在石上的记文而没有作者姓名,体例参差不齐。这就是当时方志的体例,和近来合并州县志而成的府志远远不相同。我另外有专篇探讨这事,这里本来可以不谈论。不过其它事叙述郡详细叙述县简略,符合体例,是可以的;《 沿革》 有郡无县,就眉目不分了。怪不得他用平江路府来包括吴郡的旧称,当作全志的书名,而不知道这样做的错误。而且《 沿革》 叙述到宋代,说:“开宝元年,吴越王把中吴军改成平江军。太平兴国三年,钱椒献纳领土。”考史书,这时改称苏州了,而志文不记载改州的事,下面突然接着说:“政和三年,升苏州为平江府。”上面没有苏州的文字,忽然写上升州为府,文意也不明白呀。志的全部采集史书和诗文、笔记小说编辑而成,仍然在本条下注明出处,这足够当作分类纂集的方法,却不是著作的体制。《 风俗》 大多采集吴地诗话,偶尔也考订方言,是对的。徐枯等人九老会,章姑等人者英会,都是当时偶然成为盛事,不应当收进《 风俗》 。《 学校》 在第四卷,《 县记》 ,在第三十七、八卷,县治官舍,已经收进《 县记》 ,而《 学校》 同时记载府、县的学校,这是没有出现县名却先有学校了。《 坊市》 不接续《 城郭》 ,而接续《 官宇》 ,也失掉类别。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盐茶司题名,不收进《 牧守》 、《 题名》 本类,而附见《 官宇》 之后,也没有法度。提点刑狱题名,都在前面大字写姓名,而在下面分注出身和到任离任年月;提举常平盐茶,都在前面大字写官阶、姓名,而在下面分注在任年月,在体例上也没有整齐一致。《 牧守》 记载有姓名的人,而《 题名》 反而放在后面,这是倒置了。《 官吏》 不记载官职品级和官员名额,而只是取有事迹可流传的,也算是疏略。功曹属官,和县长官互相间隔交错排列,也嫌县长官的姓名在《 县记》 的前面出现。《 古迹》 和《 祠庙》 、《 官宇》 、《 园亭》 、《 家墓》 、《 宫观》 、《 寺》 、《 山》 、《 川》 等,很是互相混乱,在《 山》 之外,另外列出《 虎丘》 一门,不知道类别联系在一起、详细和简略互相解释的方法,就随手接触到的都是荆棘了。

    《 人物》 不自己撰写,节取史书的传,也是分类纂集的体例。依次编成八卷,不用名目来分类,还算是雅正。但是像张、顾大族,世代有出名的人,自然应当聚集家族成篇,一族之中,又按照世代排列是可以的;却忽然分开忽然合并,时代也偶然有颠倒,不如陆姓的汇合一编,前后不乱。是不是今本有差错,不是范氏的原来顺序呢?《 仙事》 、《 浮屠》 、《 方技》 ,也是人物的支流,纵然想要严格分别,也应当排列在《 人物》 的后面,区别它们的名目就行了。现在在《 人物》 的后面,间隔着《 进士题名》 、《 土物》 、《 宫观》 、《 府郭寺》 、《 郊外寺》 、《 县记》 、《 家墓》 ,共十二卷后,忽然列出《 仙事》 以下三门,于是使事物的故实和人物的事迹混杂不清,可以说是非常纷乱而不精细了。《 上物,;搜罗很仁富,例证也好,只是卜将、莫邪、属镂之剑,吴鸿、息稽之钩,传记所记载的一个时代的神奇东西,也难以完全相信,现在一律收进《 土物》 ,不是同类呀。《 杂事》 一卷,《 异闻》 三卷,仔细察看,实际上没有区别,考证粗疏而还不到浅陋的地步。诗赋、杂文,已经注在各类之下,又取没有类可归属的,另外列《 杂咏》 一门,虽然收进的不算差,也颇嫌模糊不适当。常常见近人编修方志,识力不能裁断,而又贪图奇异、嗜好细碎,不忍割爱,就在卷末编成杂志,或者叫作徐编。大概因为整部志分门类,如同散布算筹,不再有独特见识内心裁断,所以对事类有难归属的,就设立这一卷,用来当作龙蛇聚集的草泽,很没有意义。现在看范氏志末,也设立《 杂志》 ,那么前辈已经引路了。实际上书中所记载的,都有门类可以归属,可惜范氏分辨事类不精密。这五十卷中,官名、地名的称呼不合规则,人物名号随笔乱填,大抵是宋人诗话家风气,大变史书文字的法则,这不符合方志专门一家、史书著作准则,不需要说了。这书被世人称赞的缘故,就是石湖贤明有文才,又在当时尊贵显赫;而剪裁写作,虽然不符合史学方法,比起近来杂乱多余、浅陋妄为一类,确实是突出,得名也不是偶然的。然而把这当作方志的佳作,就不真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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